学 理 发
下乡不久,男知青就问,理发店在哪?
队长说:李待诏过几天就来,我们的头包给他了,年底每人拨点工分给他。
李待诏五十开外,白净干练,光光的脑袋泛着青光,着黑色湘羽纱衣裤,拎一口薄薄的理发箱子,在大队的八个生产队轮流转。“待诏”是传统叫法,想当年可能是因为能在皇帝头上动刀,而授予的一个官衔吧,可社员大都变调以“大头”相称,他却不作计较,看来是好汉不提当年勇。
这天,李大头在村头刘四哥家捡了场。理发箱虽小,全部器具,包括挖耳工具,都在里面,不像城里的待诏挑子那般复杂。他到哪家捡场,哪家就提供凳子、脸盆和毛巾,贤惠的主妇还要搭上半块肥皂,费几个把子烧锅热水。当然,下次来他就会到另一家,不会老叨扰一家。
李大头刨光头,技术没说的,一个个修理得像老母鸡刚下的蛋,光溜溜红扑扑地还冒热气。剪西式却不敢恭维,鬓角推得高高,像搭张云梯都上不去的陡峭城墙,上面的头发三七开,活像电影《龙马精神》里的那个留根,也像连环画里的马立本。
刚下农村那会,我们处处都想跟贫下中农保持一致,包括说话,做事和打扮,甚至腰里也系块围巾。有同学还千方百计弄个补巴背在衣服上。桂兰子甚至写信要她妈做一件麻布衣服,说劳动时穿,她的花衣服在田里太打眼了。可是唯独这乡里乡气的西式头却接受不了。一次聊天,大伙说我在学雷锋时曾给他们理过发,比李大头的技术好一点,于是,就买了套工具,让我理起来。
我能操推动剪,依葫芦画瓢地弄几个发型,乃得益于奶操。小时候家里穷,七兄弟包括父亲八个脑袋,都是母亲打理。跟着秀才念书,伴着和尚捻珠,从小耳濡目染,兄弟几个你给我推,我跟你剪,高低上下便都能来两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些青年社员见知青的脑袋变了样,一个个大背头、运动式的还挺好看,便陆续找我来了。其他社员一看不要交工分,慢慢也聚集到了我的麾下。这样,李大头那边只剩了几个刨光头的老头。于是——
一方是:春风十里杨州路,
一方是:秋风遍院藓侵阶。
其实,老头们不是不想过来,是因为我的光头技术不过关。并且,他们喜欢挖耳朵,我还没有这套工具。
李大头见我抢了他的生意,脸上堆起了积雨云。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天,两理发箱撞一起了。
他目不旁视,左手抚一脑袋,右手翘着兰花,锃亮的剃刀呈漂亮的弧型在头上挥洒。边挥,边似不经意地跟刀下人闲聊:有人以为剃头就是剪两根头发,哪有这简单?旧社会,顶上工夫要学三年,帮三年。先不说剃脑,只说修脸,师傅三十六刀半给你限死了。眼、鼻、耳、脸、额、颌,六六三十六,哪里起刀,哪里收刀,都有讲究。剃、刮、挑、跳、旋,脸有五官,官分七窍,哪路官配哪路刀,哪个窍得哪个法,都有套路。还有,帮塞枕的人端颈,为郁食的人推拉,给疲惫的人按摩……
摇头晃脑地说着,刮着,每一划拉,大姆指在刀壁上轻轻一弹,一坨坨沾着肥皂沫的湿发便到了我的势力范围。
我暗暗憋了口气:李大头,咱们走着瞧!
老头们最终不平衡了,其他人都免费理发,为何把他们拉下呢?这天,队长说:谌老板,索性把队上的脑壳都包给你,每月最后三天为理发日,到时你就脱产理发,至于喂猪,派个妇女跟你打替。剃光头嘛,慢慢来,总能学会的。
队长的鼓励,正中下怀。当时我在队里当饲养员,每月能到猪场外透透气,何美之有!
当务之急是练刀。
我拿遣住在猪场的五保老头阳爹做起试验来。
平日,老人总认为年纪轻轻喂猪埋汰了我,见有知青来猪场理发,便笑逐颜开:学门手艺好!学门手艺好!在他看来,青年知识在农村干理发,是物尽其用了。见我拿他开刀,二话没说就烧了一锅老热水,把平常舍不得用的马头肥皂拿出来,自己先将头泡得像个红芋头,然后打上肥皂反复搓揉。
我提着刀,平了平气,揣摩着李大头的动作,划拉起来。不料刀子一动,头皮跟着跑,头发任怎么就下不来。阳爹急了:摁住头皮!摁住头皮!这才知道,抚头的大姆指是要使劲的。头皮一摁,果然凑效,第一撮湿发招架不住,乖乖地退出历史舞台。
想依着第一刀的感觉划拉下去,却不再顺手。刀子像出了故障的收割机,歪歪扭扭,不是这里拉条口子,就是那里留住半截发茬。觑眼一瞧,老人呲牙咧嘴五官都走了样。问他疼不疼,他倒安慰,会搓粑粑三只不脔。实在剃不动了,便指导我镗了两次刀,用热水泡了几次头,才凑合着剃完。
一看,干枯瘦小的脑袋上,青色的头皮,红色的血污,黑色的发痕,还有白色的皂沫,糊之沓之,像乱七八糟的调色板,不忍卒睹。
不拜师不行,没有生而知之嘛。
可是拜谁呢?
想起镇上理发店,进门那把椅子好像是专剃光头的。决定去瞟学。
进到理发店,满屋子刀光剪影,碎发飘飘。专事光头的师傅艺术大师般地沉浸在他的作品上,旁边,几位老者在候着。我混迹其间,一看就是半天。“大师”见我不吭声,以为我候那边的档,那边厢见我不过去,以为我剃光头。“瞟”了两个半天,光看不干,依旧没底。
捕不了鱼捉虾。旁边一把椅子撩剪技术特好,师傅左手握梳,撩开长发,右手操剪,咔嚓咔嚓,动作如飞燕穿春,夸张而又潇洒。不管触没触及发尖,只是一片虚张的咔嚓,悦耳的声频远高于剪发的视频。从此,这个唬人而具观赏性的动作,就再现于我的剪发之中。
多少次鼓起勇气想请教点什么,但一看人家忙得不可开交,就心藏怯懦,挪不开嘴。
世上的技术哪能这样简单而快捷地拥有!
这天回队,几个置了箩筐撮箕的农民走在我的前面。一年长的对一小的开玩笑:只有你大头师傅好过,风吹不到雨打不到,我们就要出黑汗扮晚稻了。
被称为大头师傅的年轻人才二十来岁。憋在理发店的勇气一下冒出来,我走上前:师傅是哪个队的?
他瞪大眼睛:东风大队,你问做什么?
一听是我们邻队,不加思索地就求他:你收我做徒弟行吗?于是把自己是知青,为什么要学理发都告诉了他。
一听是知青,他卖起了关子:你先给我帮个忙,行不?
行啊!
有个叫谌建章的,兄弟俩都下在我们公社,你帮我找找看。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好生疑惑,他怎么打听我呢?
你就是谌建章呀?这不是说故事吧?眼睛又瞪大一圈,与牛眼睛无异。
原来,年轻理发师姓王,他表哥和我在长沙的四哥共事,前不久他上表哥家玩,四哥就拜托他关照关照我们。一诺千金,王兄回家正准备找我们,不意我送肉上砧板了。
有道是: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没想到四哥一句话,解了我拜师无门的难题!
王兄叫我把剃头箱子提来,指导我补充了几件必要的工具,说欲善其功,必利其器,剃头第一要不是用刀,而是磨刀。他拖出磨刀凳,将土刀刀壁用钢铲铲薄,说这样才能磨快。难怪妹子不哭,阳爹呀阳爹,您受苦了。
接着磨刀,边磨边讲——土刀两边平均使力,洋刀娇嫩,须用玻璃沾煤油,比例是一比七,因为刀背一边深,一边浅。锋利与否,一看刀锋是否有青线,二是斜拖手掌,看是否玷肉。
再讲授刨光头——主要做到发软皮紧,手稳刀平,长刀到位,短刀打翘,先顺后倒,顺一倒三,即倒刮一般在三遍以上,用手摸模,手感应该和摸婴儿的屁股一样。
最后用我做示范,掏耳——先用挖耳签将耳垢轻轻签动,然后用镊子夹住,摇松摇松往外拖——一圆圆长长的耳屎圈,水泥管一样地拖了出来——主体工程完了,再用耳刀将耳孔耳轮上的绒毛旋下,这时才轮到耳勺,它的作用是清除残渣余孽。最后是耳刷,打扫战场。
毛痒痒地刷完,在我肩头轻轻一拍,有如醍醐灌顶,我顿感耳聪目明,血脉偾张起来。难怪老人讲究刨光头,除了刀肤相亲的快感,感情就是这挖耳的惬意了。想想平时自己挖耳,简直小儿科。
王兄说:收你为徒,师傅应该表示,这套掏耳器具就送给你了。
以后,又去王兄处参了几回师,剃头挖耳的技术便日臻娴熟。教学相长,我也把城里一些流行发型传介给他。老头们当然不知道我在外面偷偷学艺,还直夸我灵泛,有出息。
跃进七队专职理发的交椅,就这样坐稳了。
李大头打发儿子挑走了他应得的谷子,不再露面。
不意两年后公社调我当拖拉机手,队上理发又交他了。我想象着他穿着湘羽纱,提着理发箱,重新来到队上的情形,是不是会得意地说一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不过那年《闪闪的红星》还没上映。
招工后,我曾想,下乡四年,和社员的关系都处理得不错,唯独将李待诏得罪了,他会不会恨我一辈子?当年的我是不是五保户交公粮,积极得过了头?
不过这门手艺没白学,以后招工,读书,转了好几个单位,为朋友义务理了好多发。八十年代,生活水平提高了,才金盆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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