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漉湖(下)
四
进山二十多天,转了三处地方,芦柴一处比一处稀,柴垛也一个比一个小。彭鹏指着房子似的垛子,玩笑说:做了这么久的山大王,没想到还建了东西二宫。白辛揶揄道,想得美,哪有东西二宫这么远的,说行宫还差不多。
看看差不多了,决定我和弟弟留下,其余回去,等队上派船再来。
三人一走,囊中米也多乎哉不多也!
谁去赶米?让弟弟去吧,不说遥遥的旱路,只说浩浩的湖水,怎生放心?自己去吧,将他一人丢在山里,目所能及已没了第二个棚子,虽没狼没虎的,终究也放心不下。真是——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肚子也太娇贵,干活一斤米,不干活米一斤。第三晚眼看熬不过了,才定夺自己回去,将弟弟托付给近边的棚子。
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夜晚。
弟弟跟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几天前,这里还有几点篝火,几丛苇叶,现在,除了穿不透的夜,已一无所有。小北风在前后呼呼刮着,更增加了夜的愁惨。偶尔,一两株从柴刀下逃生的矮树,摇着枯枝,冷不丁出现在眼前,又陡添了几分夜的恐怖。唯有遥遥传来的几声野鸭鸣叫,尚给人以某种蕴籍。野鸭都飞到温暖的地方去了,这只是受了伤呢,还是和我们一样在留守?
为了不让弟弟害怕,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闲聊——
那年,你为什么信也不给一个,就冒冒失失来了?对于两兄弟下在一块,我一直耿耿于怀,其他人吃不饱,回家赶50斤粮票,我们却要100斤。
你当时写信,把队里说得那样好。再说,不下来也没书读了,嘿嘿。弟弟憨憨地笑着。
我承认,把队上的情况讲得天花乱转,是左派幼稚病,不过当时也是安慰母亲。可怜的弟弟,我好歹还混了个初中,你连中学的板凳都没坐热啊!
你觉得砍柴和出工,哪样轻松?
最吃力的还是去年排渍,天天睡不醒,在柴山里觉还是睡足了。
颇有同感。湖区涨水,不说庄稼没办法抢,连人也没地方躲,只能在房子周围筑堰封。骤涨的渍水不是这里漫过了围子,就是那里撕开了口子,一连几个晚上没挨床,干着干着就睡着了。虽说保住了屋场,并围出了一百亩晚稻,可是水淹的禾苗焉焉的,产量还没有种子多。
你后悔吗?我常为我的选择后悔,不过在我们革命气氛很浓的青年组,是不能说的。
只要你在,我就不后悔,嘿嘿。老六又憨憨地笑。
你靠我,我靠谁呢?我简直有点嫉妒。兄弟七八个,我和老六的缘分最足,小时胼手而玩,比肩上学,大了又接踵下乡,一同吃苦。二十年后一次住院,医生给我发了病危通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已远在云南的弟弟。
最近的一个柴棚到了。说来也巧,里面也是兄弟俩,不过比我们大,是北大公社的老社员。听了我们的来意,一脸笑容的老兄就说,没问题,保证不会少你老弟一根毫毛。正在磨刀的兄弟听说我们是知青,就夸益阳知青舍得干,说长沙知青早回家过年了。
最后我说,今晚弟弟还跟我睡一晚,明早我就走了,托付!托付!说着,打一拱手,心里涌出一股刘备托孤般的悲凉。
五
第二天正要启程,长脚长手的彭鹏送米来了。
你们没忘记我们哪!看着满头大汗的彭鹏和鼓鼓的米袋,别提有多感动。
小彭说哪能呢,元旦时青年组把白狗杀了,还给你们熏了一腿呢!
一听白狗没了,心里一黯然。那狗特仁义,不管哪个知青回家,都要送到船码头,一个来回60多里呀,可怜回去它还要打单!只怪去年歉收,大伙肚里没了油水,不然是绝不会杀它的。
据说五门闸要到年底才开闸,还有半个来月呢!吃了狗餐,我让弟弟跟彭鹏一道回去,没必要让他也做苦行僧。
准备着做一回鲁滨逊,不意来了“星期五”。“星期五”姓王,子母城人,说打扰我两晚,打点渣屑就回去。
下午,“星期五”扒柴去了,我站在港堤上观风景。除了一道道长城也似的柴垛,一望无际的湖洲成了名符其实的荒原。没有芦苇遮挡,也没有人的威慑,凛冽的北风成了趾高气扬的征服者,散落的芦花和残叶被它驱赶着,发出阵阵哀嚎。我留念起进山的好天气来。
港子里传来叫骂声。扭头一看,一打鱼的老人落水了。
老人瘦小干练,像一只老迈的鱼鹰,攀着小小的渔划,朝刚走过的一伙背纤人大骂。那伙纤夫篷头垢面,衣衫褴褛,大步流星,犹如坐着狗拉雪橇尽兴追猎的爱斯基摩人。
是纤绳襻着了老人的抓鱼耙子,将他带下了水。
急着回家也不能这样呀!我驾着“星期五”的船,将老人救了上来。他执意要睡在自己的舱里,只好把湿漉漉的长袍棉裤抱上岸来,为他晾好。心想上帝有眼,又给我安排了个“意大利人”。
和“星期五”初交,聊到很晚才睡。一觉醒来,棚内光线有些异样。
糟糕,下雪了!“星期五”惊呼。
有什么糟糕的?我大惑。
这一垮,不知什么时候才开天,吃什么呵!他苦笑。
说到吃,我想起了“意大利人”,这下轮到我惊呼了:快去看那老头,不知冻死了没有?
你小子做的好事,真要死了,两个都说不清!他话这么说,米却不这么量,跟着我也马上爬起来。
捣鼓了半天,才把柴扉推开。那雪扬棉吐絮,梨花乱舞,下得正欢。平时看上去空旷的原野,在白茫茫的雪花搅合下,显得狭哮而又热闹。那排湿衣湿裤被风雪搅着哐哐有声,像古战场上弃置的盔甲,给雪野平添了几分悲壮之气。
没了路,只有松松软软的雪,一踩一个坑。回头一望,柴棚成了白色的坟包。昨晚就睡在这坟墓里?想到高楼大厦被暖气裹着的也是人,便心生慨叹。可一想,扁舟上的“意大利人”,不等于是盖雪被枕冰涛吗?心,就平衡了。
老人听我们来了,琅琅地吩咐把前舱的鱼拿去吃了,一天给他送一碗饭就行。我想掀开那蓼叶篷子给他问个安,恐灌进雪花,只得作罢。心想老人是洞庭湖的麻雀,死不了。
鱼已冰成一团。“星期五”眉开眼笑,说瞎子讨癞子的光了。我说,你不带了腊肉吗,彼此彼此。
生活其实很难逆料,几天前还如牛负重吃了上顿忧下顿,现在躺在床上竟上餐鱼下餐肉起来。
棚外飘飘洒洒,棚里浑浑噩噩。在自造的昏天黑地里过了几天之后,竟不知今夕何夕,忙学着鲁滨逊,在芦杆上刻起记号来。不胜寂寞,就走出棚子,对着茫茫雪野吼歌,从小青蛙呱呱呱到穿林海跨雪原,吼尽了所有的库存,才豪情万丈地罢休。
幸亏“星期五”是个故事篓子,荤的素的不知说了多少。有一个印象最深——
说的是三个叫花子,弄了些芋头,躲在壕沟里煮食。不意罐子破了,半熟的芋头撒了一地,哥儿仨拿着筷子,你扎我抢,便吃将起来。后来,三人中有个做了官,另俩人就想借点钱来用用。第一个跑到衙门,当官的竟不认识他。他说,兄弟不记得啦?当年我们偷了一罐子芋头……
话没说完,官人大怒,命手下将他轰了出去。另一个说,看我的。官人开始也不认他,这位就说,兄弟,当年我们在那壕洲府,打破罐头村,跑了汤太尉,捉了芋将军,咱兄弟三人一枪一个,二枪二个,当年英雄何在呦!当官的眉开眼笑,豪气干云,不但借了钱他,还好酒好菜款待了他。
说完,“星期五”意韵深深:兄弟你今后发达了,可不要忘了壕洲府的穷朋友噢!
前瞻去途,我心底黯然,说:哪能呢,只怕一辈子上不去了喽!
没想到他老兄大手一挥:毛主席哪会要你们搓一辈子泥巴坨?不用几年,都会把你们收上去的。
知青大下放,扎根一辈子,是全国的潮流,这种潮流能否逆转,八年以后在中央高层决策者中都经过了激烈斗争,“星期五”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是农民式的一种直觉,还是给我灌输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勇气?
从一波三折的人生旅途中走过来,转眼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没有把“星期五”当预言家——虽然后来的大返城印证了他的话——只是把他视为前进路上的啦啦者。是他告诉我,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失去希望。失去希望,就没有了向往与追求。
好心肠的“星期五”呀,朋友我虽没发达,但一直没有忘记你。若屈尊枉驾,亲临寒舍,我破费一个月的薪金,也要到宝岛或银台请你!
六
漉湖的雪纷纷扬扬下完了!
五门闸也轰轰隆隆开闸了!
队上的船也姗姗迟迟盼来了!
鲁滨逊离开孤岛时轻松孓然,我却有三堵城墙似的柴垛。船有三艘,可三堆柴往上面一压,船舷便玄而又玄了!想起进山时偷柴人船翻柴漂的惨状,只好忍痛割爱,将装不下的给了“星期五”。
过坝时,卸卸装装,没捆紧的就天女散花,地上一半,水里一半。类似“星期五”的农民就围拢来,用抓耙子打扫战场了。他们虽然可恼,却也可爱。每次搬坝,只要散一轮“经济”烟,就会丢下各自的活,呼啦啦帮你把船拖过去。
卸下装上地折腾完,还得用疲惫的躯体背负三艘鱼咬尾的柴船。偏偏港里水浅(不然也不会筑那么多坝),不时还须脱鞋挽裤,下到水里推一段。
背负着列车般的柴船,踽踽行走在港堤上,你才会感到湖洲的大来。港堤笔直笔直,向前向前,不屈不挠伸向天的尽头,到天尽头也就罢了,不知穿过天后还有多远?港边没树没房连柴垛也没一个,眼睛无有参照,精神就失去企盼,两条腿只是机械地往前挪……
我们对荒洲没好感,夜与它却有一种特别的亲和。一道坝还没拾掇完,它就急慌慌地扑下来,荒原也像下贱的娼妇,躁动着裸露的躯体,主动迎接夜的媾合。它们干着好事,我们则昏头昏脑走在它们的暧昧氤氲里。恨不那春水提前到来,淹了这鸟洲,我们也好扬帆远航,快快回家。漉湖半年丰水,半年枯水,名子倒绝了——“漉”字就有湿润和干涸之意。
搬坝复搬坝,背纤复背纤,这天终于到了直通湖心的三港子。难怪一路上没了柴垛,原来都到这里开大会来了。纵目望去,那柴船逶逶迤迤,浩浩荡荡,港子哪还是港子,不啻是一条缓缓蠕动的巨龙啊!倘谁不小心,漏个一星半火,赤壁之战准会在这里重演。
越近大湖,水的流速也越大。好在港面渐宽,在达康指挥下,我们将三船相帮,扯起蓬来,将蛇行改为并肩走。
没行多远,霏霏洒洒下起了凌毛,头发硬梆梆地结成了块,一如时下镀的摩丝。风也没了,百孔千疮的风蓬耷拉下来。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蹿到船头,操起篙来。篙像柴棚里不洗的筷子,拿在手里粗了许多,原来上面结了层冰疙瘩。卯足吃奶的劲儿,一篙下去,竟拔不出来——感觉它活了,生生地从手里挣脱,飙到前面去了!后经达康点拨,才知我犯了一个一生仅此一次但一生却不再有机会挽回的错误:湖区撑篙,那篙是须轻插重抽的。
失去了唯一的动力,三艘艨艟般的连环船便疯了似地往后退。后面的单行船哪抵得住,多米诺骨牌似地也跟着退。一时,港子炸营了!大船小舟挤作一团,长篙短桨乱戳一气,像斗红了眼的螃蟹,相互钳制着,谁也进不了。
当“螃蟹们”明白谁是肇事的魁首后,骂开了——
没驾过船怎么了?没驾过靠一边去!
你们不过年我们要过年哪!
不会驾船下水背呀,还愣着干什么?
一团浆糊的我被骂醒了,将棉衣一脱,背上纤绳就往水里跳。老六紧跟着也跳下来。
本就急得一身躁热,水刺不刺骨倒忘了,受不了的是潮泥中的蚌壳和贝蛎,刀锋箭矢般地裹着小腿,一脚一哗啦,一脚一哗啦,划得皮肉钻心刺肺地疼。港子也怪,两边没有结实的港堤,全是漫漶的潮泥,久之,这条腿上来了,就犹豫着不想下去,那条腿下去了,又赖在泥里不愿挪窝。再看老六,咬着牙关,弯腰蹬腿,直往前拱。关键时刻,弟弟总比我行!
出港了,鱼贯而出的柴船一片欢呼。荡桨的,撑篙的,都加快了速度,大有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之态。只想上船去,可我们一没桨,二没篙,三也没有风啊!好在腿已成了木头,就再坚持一会吧。
也有农民在背纤,没穿裤头的一截黑白分明在晃悠,惹得满船满湖都是笑。
越往湖心走,呼吸越急骤,浮力也越大,闷闷慌慌好像悬在真空里。热量消耗殆尽,上下牙床打起架来,肌肉也跳起了舞。怀疑湖水结冰了,可水还在哗哗响。娘肚里出人世都没遭过这样的罪呀,幸亏妈妈不知道。只想让船上同学替替我们了,可一想还是坚持吧,何必大家都受罪。
于是鼓励弟弟:再坚持一下,最后的胜利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于是对天祈祷:快点刮风吧,哪怕刮一点也是好的我们一定好好感谢你!
肩头拂过一阵特别的凉意。还没明白过来,船上叫开了:起风喽!起风喽!放眼一望,大蓬小帆竞相攀援,呼啦啦又挺起了饱满的胸膛。
终于熬过来了!救苦救难的风啊!泪水,竟不争气地模糊了双眼。弟兄们把我俩争相拉上船来,像拍甜酒一样,用棉被将我们紧紧捂住。
九九八十一难尚未历尽,过五门闸后,达康说:今天年三十了,三艘船一个蓬,猴年马月才回得了队,不如解下两艘,派一人守着,要回益阳的,明天就能赶上早班船。
建议得到大家拥护。我却只能留下来——谁叫兄弟俩下一坨呢?
孤单单在五门闸过了一个除夕夜。望着熟悉的农舍田畴,听着久违的鸡鸣狗吠,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想家时,将二哥的信拿出来看看,是彭鹏送米时捎来的。二哥说,元旦节做了一个梦,梦见五弟六弟参了军,双双跑到地质队给他行军礼来了。嗨,孤独何妨?只要有人惦着!
渔船上一老头在剖鱼,知道柴船上没菜,问要不要鱼头?
我谢过老人,将鱼头捡过来,美美地过了一个新年——1970年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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