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四飨
下乡四年,刻骨铭心的是吃。时过三十多年,尚有四则吃的故事,仍镌在记忆的最深处,现不妨端出来,与大家共飨。
飞行夜餐
懒懒的太阳悬在西天,照着大田里懒懒的社员。远处挑肥的妇女,像上了火拉出的羊屎粒粒,稀稀拉拉,断断续续。几个犁田的把式,慢悠悠一不吆喝,二不扬鞭,成了夕阳下标准的牧归人。近处几组翻凼的劳力,造型式地拄着耙头在聊天。
我与洪在一个凼子里。他将下巴搁在耙头柄上,瞅着恹恹的太阳,自言自语道:这么高就吃了晚饭,明早要到那个位置才能吃早饭,这大半个圈怎得它动?说着,以耙头柄为支点,眼睛向上优美地划个弧,最后定格在八九点钟那个位置。
好办,用绳子拽过去就是!见他自话自讲有形有款有点味,我接过他的话来。
青黄不接,数米而炊,湖区农民省却了午餐,将“点灯吃饭”的夜饭提前到了下午三四点,且形象地谓之“拦腰一扁担”。这样,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饭便相隔十五六个小时,可恨在这漫长的时间段里,还要出一个晚工,一个早工。我们现在就处在难捱的晚工段里。
洪见我接腔,来劲了:绳子没有,加餐的有,就不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能加餐,上天我也愿意!
好,一言为定!
原来,洪有个妹妹下在普丰公社,距我们30里,那里条件好,吃饭不定量,前几天又回了趟益阳,估摸着带了好吃的。为了加餐,一个来回60里,现在回忆起来还不可思议,可当时却是真的。
境由心造。刚才还日薄西天,夕不虑朝,现在太阳没了,倒觉得春和景明,气象万千起来。油菜花红花草殷勤地散发出馥郁的芳香,熏得人意醉神摇。小虫子小青蛙争相用圆润动人的鸣啭,为我俩鼓劲。蚕豆树却像多情的姑娘,扯着裤管想给我们表示点什么。伸手一摸,豆荚鼓鼓囊囊,于是学着当年的迅哥儿,边走边不吃白不吃起来。
洪妹听哥来了,从睡梦中一跃而起。进到屋里,听说来人中有我,另一叫周妹的也哇的跳下床来。只觉白臂玉腿的一晃,犹如绽开的白兰,夜气里便多了几分清新与野味,甚至那如豆的油灯也亮了许多。想当年和她哥做家作时,瘦瘦的,才多大。
熏鱼腊肉五香干,佳肴随着倩影满眼里晃,白花花米饭整三斤,热浪和着笑声满屋子飘。
二位妹妹虔诚地守着两个哥哥,只看不吃。我俩菜呀饭的悉数吃完。是吃饱了呢,还是感动了,一首仿《长征》诗,竟从填饱的饥肠中冒出——
知青不怕远征难,漫漫夜路只等闲,
一锅米饭腾热浪,熏鱼腊干走肉丸。
饭菜穿肠心里暖,夜半更深不知寒,
更喜二妹一片情,三斤过后尽开颜。
好诗!洪首先击掌。
怎不能再叫“长征”吧,要换个题目。洪妹提议。
好,我起个题目,叫“飞行夜餐”,怎样?周妹说。
行,“飞”字何其传神乃尔!我一锤定音。
进入90年代,形容吃喝风的顺口溜也有一首仿《长征》,便后悔当年没申请专利。
洪妹将她的床铺腾给我俩,于是便男女混合双打式地迷糊起来。可惜好景不长,迷糊了那么三个钟头吧,就匆匆上路了。
一路上也不知听了多少生产队的打铃声,当我俩终于跳到昨晚没翻完的粪凼时,记工员达康才睡眼惺忪地踱着方步走来。
监守自吃
1968年的冬天是最冷的。
那年我刚满18岁,按说丢到水里都沏得水响,凭什么说冷呢?
因为队上冻死了一条牛!
老社员如丧考妣,说牛力本来就紧,开春了咋办?
我们却暗暗高兴,死了牛有肉吃!
可是分肉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全队三十多户一百多号人,分配要体现“人七劳三”,即人头七份,工分三份。况且,除了肉,牛有五脏六腑四肢两角,牛肠牛肚牛肝牛肺牛血,还有人见人爱的牛百页,没有一个缜密的数学脑袋,没有几把包丁式的宰牛刀,怎能把这项工程拿下来。因此,队干部连杀带分,忙乎了一整天,也没闻到哪家飘出牛肉香来。
看看天黑了,牛肉牛腿的摊了一地,队长将社员动员着回了家,叫我留下来行使保卫之职。那年我在队里喂猪,指派我的理由,可能是我未曾有过偷吃猪肉的前科。我莫名激动,觉得这是对我的信任,非尽职尽责不可!
同我值班的还有白辛,那晚轮到他守队屋。
正准备在血肉模糊的保管室就寝,喂牛的瑞三爹来了。平日喂过夜草,他老人家都回去睡觉。
一阵闲聊后,这位读过几年老书的牛倌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古代有位君子,美女坐在怀里而不动心,你们知道是谁?
柳下惠呀。这事难不倒白辛,我这位后来的舅子满腹经纶。
现代有两位君子,身居珠宝屋,面对眼花聊乱的珍珠宝石摸都不摸一下,又是谁?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便说,你在说我们是活宝,有肉不晓得吃是吧?
你们看呢?
可是哪弄呢?怎不能像原始人一样茹毛饮血吧!白辛说。
哪弄?嘿嘿,交我就是!瑞三爹狡黠地笑了。
他摸黑回去,拿来砂罐子和菜刀,罐里还盐呀辣椒的一应俱全。挑着好下手的易熟的,不显山不露水地来了几块,猛火炖将起来。
不待熟透,我和白辛便以试吃的名义吃将起来。
吃时只恨肉无多,待到饱时受不了。躺下不久,我俩便捧着身怀六甲的肚子,产妇临盆般辗转反侧起来。感觉有个气筒在打气,若不设法,非炸了这鸟肚不可!
痛苦和绝望中,瑞三爹敦促我们嚼稻草。于是,两个吃牛的做起牛来,反刍样地嚼呀,嚼呀,一直到天亮。
这种惩罚,是不是应了那句: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问题当然没那么严重,但监守自吃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那夜那狗
从大队部出来,中秋的皓月已上房了。
是团组织的温暖呢,还是回锅肉使然,我轻轻哼起了“夜色多么好……”
夜色是好呀!月亮挂在一望无垠的夜空,亮亮光光;房子和苦楝树像镀了层银粉,澄澄澈澈;雾气像浮动的白云,袅袅娜娜;月光把树影投在路上,斑斑驳驳;不知名的小虫子像老人唠家常,琐琐屑屑;连空气都像经过了月亮的呼吸,凉凉爽爽;怀疑自己也走进了太虚世界,梦梦幻幻……
走到村口,建民家的花狗在迎接我了。它呼嗤呼嗤,摇头摆尾,往起一蹿两条狗腿就搭在了我胸前。若下雨,泥爪子非沾我一身不可——每遇这种溢出的热情,只好接住它的前爪,晃荡两下,既接受这呛人的礼仪,又避免弄脏衣服的尴尬。
花狗一边用湿漉漉的鼻子嗅着,一边似怨似艾地轻轻叫着,似嗔怪我没有带它去开会。我趁势抱起,掂了掂,肉肉的,沉沉的,心想,是时候了。
那是半年前。骨瘦嶙嶙的它出现在磨架下,贪婪地餮着汨汨的米浆。米浆每天一斤,是经队长特批的为母猪催奶的发物。我摇唇鼓舌欲将它驱赶,阳爹笑眯眯地制止:让它吃一点,养家了,秋凉宰了咱爷俩打牙祭。于是一来二去,小狗就在猪场混熟了,后来没了米浆,它竟混在猪崽堆里吃奶,母猪也宽宏大度,眼光怜怜地认可了它。
走进猪场,六弟睡了,阳爹在黑黢黢的蚊帐里独自咳嗽。我稳住花狗,弯腰请示。阳爹乐了:小子你想到爷一块了,今天八月十五呢!黑暗中那张秋丝瓜样的老脸,一定成了秋阳下披离的金菊。
我把六弟叫醒,帮忙宰狗。可夜深人静,怎样让狗不叫呢?复又弯腰请教,阳爹却说:怕什么,不就叫两声吗?
说得轻巧,你五保一个,仗阎王势,我们可是知青呀。
穷则思变,饿则思法。霎时,一个有别于常规杀狗法的绝法便酝酿成熟。
我叫弟弟将老天缸的水挑满,然后拿一个蔑丝箩配合,我将花狗轻轻托起。可怜这畜牲不知死之将至,仍紧紧地偎在我身上,享受我的“温情”。
我默念:花狗呀花狗,你反正迟早要过这一关的,不是我不仁,就是你家主人不义。念完,慢慢触到水面。说时迟,那时快,弟弟的箩筐猛地扣下,死死摁住。可怜那花狗尚未明白过来,就葬身水底,惟有爪子在箩筐壁上可怜地刨着。
生物课解剖青蛙,我从来都是旁观者,今晚怎么了?一条亲手养大的生灵竟活活死在自己手上!我忽然恨阳爹的鬼谲,怨自己的简单。然开弓没有回头箭……
开膛剖肚烟熏火燎地忙了一通宵,待花狗成了盘中餐时,却食欲全无。嘱弟弟多吃点,就强打精神去开会,今还要选举团支书呢。
经过水缸边,发现宰狗的地方湿漉漉的,隐隐有股膻味,便风急火燎跑进菜园,割了一大抱红薯藤,堆在那鬼地方。
一出猪场门,就遇到睡眼惺忪的建民:昨晚我家花狗没回来,到你这来没有?
对不起,我大队还一天会开。竟答非所问,见鬼了!
人在会场,心在猪场,弟弟嘴拙,阳爹嘴利,不知建民会闹成啥样?荒年荒月,穷社穷队,人人都是馋鬼,个个心比篾窄,宰了人家一只狗,当得偷了人家一头猪。偏偏又是兄弟俩干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当选的团支书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冤家路窄,偏建民的哥哥建国坐我一旁,老问老问:昨晚没睡怎么了?你眼睛通红的。
晚上,满腹狐疑回到猪场,弟弟又睡了。阳爹向我邀功:早上建民来了,我把他使到三木匠家去了。他不知从哪儿得到信息,木匠家昨晚也宰了一条狗。
学习红军
糟糕,忘带钱了!
仔细想想,是不是在其它口袋。
哦——昨晚洗澡换衣,钱包没取出来。
这是我和益群在阳罗饭店门前的对话。他冷汗涔涔,脸像打多了农药的菜叶,绿里现灰。我呢,刚才还亢奋着的细胞,像注了血吸虫T剂,都皈依伏法了。那些透着热乎的包子馒头,立马换了面孔,不认得我了。
望着早市攒动的人头,我有了主意:走,看看有没有熟人。
四条腿在根把烟长的街上梳了两遍,两双眼在密密的人缝里篦了四回,未果。
有如蹦到干岸上的刁子鱼,随着太阳的升高,一种灼热如焚、巴巴等死的感觉充溢胸间。若不想法填点东西,一百多斤菜秧怎么挑回去?
昨晚商定今早上街时,多么欢欣!
同学们上东南湖工地了,益群是青年组的管家,我是队上的饲养员,双双留守。昨天他上街买菜秧,天雨路滑,体力不支,便将菜秧寄在离镇不远的一社员家。于是我俩合谋,明早一同上街再买点秧子,顺便支点公款到饭店搓一顿,填一把半饥半饱的肚肠。
一天到晚埋首猪场,镇上那条鸡肠子街都快成我心中的南京路了,无疑,那家绝无仅有的小饭店也成了我渴慕中的美食城。偶尔上街,经过那儿,总要对着浓浓的香气稳准狠地吸几鼻子,颇有曹植“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的下贱样。
可是现在,我们成了“一个鸡蛋的家当”里的倒霉鬼,只能无奈地对包子馒头投去最后一瞥,依依往回走。
饥饿,如海绵遇水般丰润开来,两颊的酸水不雅地向外涌,下意识关住嘴巴,可酸酸地不听使唤。昨晚的雨像给路上抹了层油,来时我摔了三跤,这才走去多远,竟不争气地又连续三跤。最后一跤还没爬起,便感觉眼前金光一闪,像八一厂的电影片头那样俊彩星驰起来……
就这样跌跌晃晃,来到了寄菜秧的人家。
主人不在,弄开窗,却不约而同朝厨房走去。
揭开锅,空空如也,打开碗橱,光光如也。举头一望,一只吊篮!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宝藏,里面有斤把芋头拌饭。神经末稍如海葵般幸福地颤动,一人一碗,三扒两搅就完了。吃完,相视一笑。一笑才发现,从进屋到吃饭,两人演了场哑剧,一句话没说。
填了饥肠,涌来愁肠:茅屋主人居家处穷,我们一无银子,二无粮票,怎么交代?益群说,下次还他就是。我说,得先打个借条。能想到这点,得意于从小受接受的教育——红军在紧急情况下拿老百姓的东西,不都是一张借条吗?
可是两个号称知识的青年没有笔,零乱的书桌上只有半瓶墨水。有墨水好办,我揪下一节萝卜根,在孩子的作业簿上划拉起来——
老乡你好!
我们饿急,将你家饭吃了,下次进镇,一定奉还。
另,感谢为我们寄存了菜秧。
两名青年知识 即日
写毕,我大哥一样勉励益群:好好干吧,今后像永贵大叔一样提拨到中央,这就是革命文物了。
回去后,不敢声张,等到打米了,益群安排老六,叫他舍近求远去还米,说100斤谷的出米率是70斤左右,还个三两斤的问题不大。
晚饭时,弟弟悄悄给我俩汇报,说他揭开人家的水窗,兜了足有三斤米放进了锅里。我扒给他一坨饭,以示奖励。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老六上街,指着我曾经偷饭的那户:是送这里了吧?
弟弟指着港子对面的一家:送那家了呀!
像红烧铁板扔进了水里,全身嗤地凉了。我的个娘呀,自还米后,心里坦荡荡的,原来还的只是精神账啊!
该还的可能望眼欲穿,不该还的还以为田螺姑娘转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