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斗争轶事
知青岁月,是和阶级斗争联在一起的。那时大会小会经常灌输,要念念不忘阶级和阶级斗争,还要时刻之绷紧这根弦。只是弦太紧了,就难免神经兮兮的,闹一些笑话——
发报机
下乡不久,便清理阶级队伍,知青除个别出身不好的,晚上都要执勤放哨,并参与对“地富反坏右”的抄家。也就是在这节骨眼上,无线电爱好者小金神秘兮兮告诉我和凤,他晚上小解,听菜园那边方爹屋里传出发报机一样的嘀嗒声,且不止一次了。
方爹与知青是近邻。老俩口一见我们,脸上的苦瓜皮就成了波罗蜜。一个说,啧啧啧细皮嫩肉地就下了乡,不知你们的父母有多心疼!一个说,瞧瞧瞧这些个娃儿都没长开呢,就九斤八力地来耪地!平时做了什么好吃的,还端过来让我们尝尝,方爹还嘱咐我们一定要吃饱,说吃饱了不想家。
但方爹的身世在队干部心里一直是个迷。
据他自己讲,解放前从山东逃荒来湖南,给湖区一家最大的地主做过护院。地主姓蒋,财大气粗,据说还是省里的议员,凡给他护院的,手腕上都刻有“忠勇”二字。
方爹对此并不避讳。记得一天晚上,在他家灶脚弯里,他一边烧火,一边就着火苗,坦坦荡荡挽起袖子让我们看。好像是左手,粗粗的手腕上果真有“忠勇”字样,字呈青色,占据了半壁内腕。他还说,东家其所以看上他,是因为他梁山好汉一样长得行伍,所幸那些年天下太平,他并没有为虎作伥做过什么对不住人的事。
看来,他的“迷”主要在山东,即是不是像他说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才逃的荒?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而畏罪潜逃的?且到湖区三十多年了,也未见他回去过,是如他说的“婆娘崽女一大路,没有盘缠”,还是压根儿就不敢回?
据说社教那年,大队就想去山东外调,可水隔千里,路隔洞庭,且他又不是干部,也就说说罢了。这次清理阶级队伍,据说又提上了议事日程,但不知为何,还是未成行。
不过,天不转地转,现在小金的这一线索,不啻野鸡扒开了坟,只要顺着往里一探,说不定像考古一样会有重大发现。
是夜,我和凤如是这般,开始了秘密行动。
春雨,把菜园后的泥巴路泡得像做糍粑的糯米饭一样,一走一叭唧,一走一叭唧,似乎在给方爹报信:跑呀跑呀,来了来了!凤果断地把鞋一脱,白嫩的赤脚就踩在冰冷的烂泥上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一咬牙也马上将套鞋拎起。
摸到后门,侧耳一听,嘀嗒,嘀嗒,嘀嘀嗒嗒,舒缓有致,一声声从门缝迸出,轻轻弹进耳膜。随之出来的还有一缕灯光,可惜眼睛不能拐弯。
眼睛拐不了弯,脑子却蹦出一个形象:一老头眼露凶光,头戴耳机,手敲键盘,那面容,一会儿像《苦菜花》里的汉奸王柬芝,一会儿又像经常见面的方爹。王柬芝是给日本鬼子发报,方爹给谁呢?对了,是给苏修,珍宝岛战事在即,方爹是北方人,说不定他与“北极熊”取得了联系。不能犹豫了!
嘭!嘭嘭!!
谁呀,这么晚了,怎不走前门呀?是大娘的声音。
门开了,是厨房,灶后一鸡笼,笼边一矮凳,凳上一盏灯。笼内母鸡愣了一会,见没它的事,脖子一伸一伸去啄鸡笼:嘀嗒,嘀嗒,嘀嘀嗒嗒——我俩面面相觑:原来这就是发报的“鸡”呀!像小时要弄清万花筒的秘密,瞒着大人偷偷拆开,结果万花筒复不了原,又无法向大人交代,面对大娘和善的面容,我们感到了深深的窘迫。
幸亏手上的套鞋救了驾。大娘惊讶中含着母爱:哎呀,你们怎么连鞋都不穿,倒春寒多冷哩!
孩儿他娘,快烧一锅热水给他们烫烫脚,公社广播今夜有冰雹,他们准是到秧田里搞覆盖去了。一口浓浓的山东腔热热地从里面传出来。
边洗脚,边不经意地问:方爹,你家鸡桎边放盏灯做啥子哟?
嗐!我那二小子说书上讲的,多照明可以多下蛋,那天他在大队机埠弄了点废柴油就鼓捣开了。
变天账
阶级队伍还没清理完呢,又来了个“一打三反”。那晚公社统一行动,对“地富反坏右”来一次大搜查。
搜查交叉进行。我们知青组的任务是搜邻队一陈姓地主家。
老地主死了,家里只一个地主婆。和一般社员家没什么两样,茅草底下陡有四壁。但是就在那茅草和椽条的结合部,夹着一把长长的生了锈的刀。这一不能切菜,二不能砍柴,留着它干什么,收走!奇怪,孩子的作业怎么写在一本翻黄的帐簿上,毛笔写的“硝”呀“引”的还清晰可见,对,带回去研究研究。
第二天,大队开斗争会。地主婆被带上台来,同时上台的还有两个打手。他俩腰扎皮带,面露凶相,各持一根剖开了的竹篾片。
一声断喝:陈婆婆老实交代,你藏这么大一把刀准备暗杀谁?
陈婆婆沉默无语。两根剖开的篾片噼里啪啦争相在她身上吃开了肉。
陈婆婆跪在台上大嚎:哎哟哎哟我的个娘哩,那是我老头子切鞭子的刀呀!
炸药藏到哪里去?
陈婆婆仍无言以对。两根剖开的篾片在她身上又疯狂地重演了一遍。
陈婆婆又大嚎:哎哟哎哟我的个娘哩,那不是炸药是硝药呀!
台下有社员小声议论:她说的没假;过去她屋里是开鞭炮行的哩。
其实我们也曾自问,哪有变天账和复仇刀随便放的?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像小时候捡了同学掉下的东西,不直接面交本人,偏要转山绕水的交给老师一样?
可是,这事还是被大队写进接受再教育先进事迹材料并上报给公社了。
几粒芝麻
我们这代人打小就一个榜样,叫刘文学,小小年纪,为保卫公社的辣椒,与地主英勇搏斗,牺牲了。
可能是这种潜移默化吧,下农村不到一星期,我们的女知青为保卫集体的芝麻,也死了一个人。不过不是知青,而是偷芝麻的人。
其实那人也不是偷,只是一边割芝麻,一边将绽裂欲开的芝麻壳往嘴里倒。若不倒进嘴里,运输时也会被震落。对于嘴馋的堂客们来说,这是家常便饭。
可是,有女知青看不惯,说集体的东西怎能随便吃呢?这时,可能有长舌妇给悄悄递上一句,说吃芝麻的里面有个富农婆。于是气氛为之一变:本来是问号的议论一下成了定论,批评也升格成了批判。批判的主题当然是:芝麻土里有阶级斗争!那年头不是“田边地头处处摆战场”吗?这实在也是一件——见怪不怪的事。
怪就怪那富农婆子没有承受力。第二天,她老人家比谁都起得早,下到门前的港子里自尽了。其时正天干,那水才一脚皮深,我们去看时,半边身子还是干的呢!似活生生要向知青印证一下,什么叫“牛脚眼里淹死人”。
一个富农婆子自绝,在那风声鹤唳的年代,有如一片枯叶被掀进阴沟,沉入泥沼,似也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宽厚的乡人,甚至她的亲人,竟一直没说知青半个不是。但是,那冤屈的惊魂在惶惶赴死之前,除了对生的留念,是不是把怨懑埋在心底,甚至带进了葬她的那掊泥土呢?
不知是不是富农母亲在阴间召唤,第二年,也是收芝麻的时候,她的刚刚出力的儿子竟步其后尘,也往水沟里一跳。毕竟是大小伙了,扑通扑通弄了身泥,没死成。拖上来一问,原来是害怕去公社办学习班。因为他建议队长,在禾丫子里多藏点谷,免得全被送了公粮。不意那队长无意中透了风,被催上交的工作队知道了,当即便给定了性:腐蚀干部,破坏上交,去公社办学习班!
他的“死”并没有免去学习,不过是降了一级,到大队部“学”了三天。
第三年,又到了收芝麻的时候,公社通知这户富农,他们家的成分是贫农,土改时划错了。不要以为平反只是三中全会后的事,三中全会前,其实也有过。
抬 殇
社员茂哥,出身贫农,本是苦水里泡大,可父母没有远见,苦日子都熬到头了,却将他过继给一个富农亲戚。没享几天福,富农父亲就死了,从此跟富农母亲相依为命。解放了,背着块“富农子弟”的牌子,人前背后都抬不起头来。幸亏他为人忠厚,人缘也好,只要不来运动,大人小孩都“茂哥茂哥”的叫。 1970年春,队里进了工作组,带领农民搞“新飞跃”。节骨眼上,茂哥80岁的富农娘偏就归天了。春耕忙忙里,加上工作组又虎视眈眈,茂哥只好趁着月夜,请人把娘抬到洲子上,悄悄地埋了。当时我们天不亮就起来扯早秧,晚上筷子一丢就往铺上倒,梦里梦冲还不知队上走了一个“节约粮食的”人。
可是问题来了。
这天下午,工作组通知,白辛和彭鹏到公社去作检讨。同时被叫去的还有两个老社员,其中一个是贫协主席究哥。检讨的内容是:为什么要给富农婆子抬殇?
白辛和彭鹏平时跟老社员走得很近,人又生得大块,茂哥叫他们帮忙,当在情理之中。可是这检讨怎么作呢?难道富农死了就不该抬殇?难道这抬殇也有阶级斗争?我们为他俩纠结,也为他们抱屈,但同时也不无羡慕,吃了包肉不说,还干部一样去公社脱了半天产。
清晨,秧田里人欢水闹。没上过学但人特幽默的建民,面对我们知青干咳了两声,就模仿驻队干部训起话来:你们,啊!革命的知识青年,下到我们农村来,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反还去给富农婆子抬什么殇,啊!你们图她什么了?
对,图她什么了?一秧田的人都跟着起哄。
彭鹏装无奈:图么子喽,只吃了一餐包肉。
白辛却炫耀:茂哥够意思,那包肉二两一坨,油腻哒,我都不晓得吃了几坨,到现在打个嗝还是香的。
大伙好像闻到了香味,竟一个个咽起口水来。
建民又手指究哥:啊!还有你,身为贫协主席,不但不教育知青,还带头去抬殇,试问你的阶级立场,到哪去了?
对,到哪去了?大伙又齐齐里帮腔。
人死了,怎不能动(竖)在门疙弯里呀!究哥站起来系秧,系完,将秧丢在一旁,蔫蔫地来了一句。
建民马上反驳:你还狗咬烂碗子,满嘴是瓷(词),亏你还是我们贫农的头。难道少了你人家吃连毛猪不成?队里还有地富子女嘛!
队里没有地主,就两富农。大家掰着指头一算,富农的子女莫说没成年,就是成年了,也凑不起四个。于是得出结论,只能茂哥自己上。
正稀里马哈,田头那只经常播“西哈努克”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头条新闻是:一起严重的复辟事件……公然抬着殇……捧着灵,耀武扬威在公社门口经过,……抬殇者中,有贫协主席,有知识青年……竟甘心充当地富分子的孝子贤孙……
大伙气咻咻正要议论,扭头一看,工作干部来了,于是舌头一伸,忙弯下腰来。田里复又一片秧声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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