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知友大山之子文章:《揑一把苍凉的泥士》共赏
1966年中秋节的夜里,我父亲被批斗得一塌糊涂。一顶三尺高的帽子是牛皮纸糊的,四周飞舞着哗哗啦啦的纸条。脸上涂抹了许多黑的锅灰和白的石灰,黑白分明很是同父亲一生相似。他的一件从上海穿回来的洁白的绸子布衫,画满了红色的道道,在肩膀和腰围上粘上了纸条,写着污浊不堪的语言。那些语言是我的母语一望城坡肖家埧10多公里的母语里极精彩的一部分。但它第一次变成文字,是在父亲第一次被批斗的夜里,就显得特别滑稽。一条流域里的人都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滑稽里,这本身就是一种滑稽和这个流域里的悲哀,一个民族都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共同的大滑稽而充满欢乐时,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父亲被一条用来绑贼的绳子绑了起来,把本来就弯着腰的一个男人绑得更弯了。月亮银银的,照在父亲的高帽上,光线柔和而明亮。生于望城坡那方的父亲是一个带有诗人浪漫气质的男人,假若他在今夜带着我在牌楼口的河滩上行走,他的记忆中古诗就会像月光一样流泻,把我包围在诗的氛围里。这个中秋夜,我已经18岁了,我对月亮和诗的理解,一点儿也不比父亲愚笨,一点儿也不比父亲弱智。月亮是温柔的,在月夜里绑一个读过些书的男人是温柔的,在月夜里让父亲回答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是温柔的。 录一段批斗时的对话: "黄 x x,黄贤敬去了延安,你为什没去?朱宜峰去了北京,你为什么没去"? "我不是黄贤敬,我不是朱宜峰"。 "黄 x x,肖劲光去杀土豪斗恶霸,去当了红军,你为什没去"? "我不是肖劲光。"父亲嗫嚅着说,"我不是共产党"。 "………" "………" 1966年中秋节的夜里,绑着的父亲用自己的语言方式陈述着自己的历史,讲他在湖大读过书的经历。假若不是今夜,我永远不知道弯着腰的父亲是一个复杂的男人,和一个故乡地域的几个优秀人物鬼使神差地连在一起。 "黄 x x,你不会扮禾,不会插秧,你会干什么"? "会画图纸,会弹三弦"。 "三弦能让人吃饱?反革命的东西"! "不能"。父亲的腰弯得更低了。 "黄 x x,你会弹什么"? "你们唱什么,我就会弹什么"。 在月光下被捆绑的父亲,又在月光下被松了绑。那把三弦琴是与他终生不离的器物,在他被绑的时候,三弦是自由的,它没有被绑,它苏醒在月光里。松了绑的父亲很像三弦,自由又充满韵味地在月光里浪漫着。父亲和三弦对视着。他和三弦、月光、高尖帽相当和谐地站在1966年的中秋之夜。 激情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月光却把激情柔和了。许多人的歌声消失在月光下的河滩上,飘散在月光下的湘江里,飞逝在柳树林梢尖上的天屋里。短暂的沉默过后,父亲的三弦琴迸裂一样地响了!顺着他的手指,顺着三根明亮的琴弦,顺着父亲眼睛里深沉的火花,顺着父亲智慧里对音乐的感悟,许多人唱过的歌被父亲从三弦琴的蛇皮音匣里流奔出来。洪水一样的咆哮,暴雨一样的激烈,闪电一样的短促,一首歌里蕴含的一切被父亲领略到了。他弹出的音律无疑是一只只夜鸟,在月光里翩翩地飞,撞击着大院里男人的心魄。于是一个带着大红袖章的男人说散会吧,许多男人就睬着月光下的弦音走回了自己的家门,一扇扇木门被推响,一缕缕月光被关在门外,一页页心灵的窗善良的窗有的关上了,有的打开了,让温和的月光洗涤着。 父亲把高尖帽摘了,珍重地拎在手里,蹒跚地晃荡着,身上的纸条哗哗啦啦地响。他的影子长长的,侧侧歪歪的,晃荡在清冷的院落里。 父亲坐在半圆靠椅里,把高尖帽放在自己身后,我坐到父亲的旁边,把三弦琴放到地上。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照亮着没有开灯的屋子,照着父亲突然间苍老了很多的清瘦的脸。父亲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两个很小的月饼,递给我一个。他说:"儿子吃吧,把月饼吃到肚子里,模糊的明白了,明白的模糊了,是吃月饼太少的缘故啊。" 父亲是自学的琴师,也算不上是位哲人,但他的精确的语言是在拨弄琴弦时刻诞生的,帶着音乐和模糊的美。 月亮在天上看着我们吃月饼,55岁的父亲和18岁的我沐浴着人类共同的月亮。我忽然问:"爸,你怎么不跟黄贤敬,朱宜峰,肖伯伯他们一起去当共产党呢?那样今天夜里就不会被绑在月光下。" 父亲咽下最后一块月饼,说:"年轻时你爸是个轻飘如风,浪漫如月的人,我不是一个在自己地域里瞬间消亡或永恒的人,人各有志啊!" 父亲抱过三弦,轻轻抚弄一下,滑过一串精致的声音。父亲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在地上踱着步,轻轻哼唱着,他的脚步里落满了月光,落满了弦曲,落满了自己有些沙哑苍凉的歌唱。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这是李白的诗,是父亲特有的弦曲对李白狂浪生活的注解。深刻与深沉是孪生的,父亲在月夜里深刻了,父亲在月夜里深沉了。父亲被李白感动了,被月光和弦曲感动了,他的眼窝里湿漉漉的,浑浊的泪在月光里闪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