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如此陨落的生命
潇湘子
1995年9月5日,从长沙、零陵、冷水滩等地汇聚一车的老知青,又回到阔别多年的零陵孟公山公社五星大队。选中这日子,就因为从1965年下乡的那天算起,已过去了整整30年!昔日的小知青旧地重逢,眼中有熟悉的阡陌,有热情的故人,彼此执手寒暄,发现对方都老了许多。周遭也增添了一些陌生的房屋和面孔。毕竟,下老屋村头的大樟树又增添了30圈年轮。
她没能踏上回乡的路
曾当过我们三班班长的当地村民管财喜很热情,定要陪我们一起去看原五星农场场屋。待重逢的兴奋稍平静,他忽然问:“怎么没看见陈永岚?”大家相视愣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陈永岚自1988年离我们而去,已经七个寒暑,而且是非正常死亡。尽管她生前对孟公山魂牵梦绕,如今,她却永远也不能与我们一起踏上回乡的路了。 管班长说什么都不信。当初,我们也不信呀!陈永岚——这位当年的农场副场长,曾是零陵地区知青的五个标兵之一,她那沉毅、朴实、坚韧的品格有口皆碑。而在人们心中,轻生的行径,多半是与悲观、脆弱的秉性相关联的啊。 我和陈永岚、良石都是长沙市二中(即长郡中学)65届的高中毕业生。陈永岚出生于1946年元月,在姊妹中排行老二,因家境困窘,很小就过继给舅舅当女儿,随母姓。 陈永岚很有读书的天赋,从来都是班级的佼佼者。她从小就崇拜居里夫人,具备一个乖孩子的所有优点,对做“又红又专”的接班人,曾充满自信,且有着自己的深刻理解和不懈追求。她十分热心集体活动,对人既讲原则,又极其友善。在老师们的眼中,她一直都是可堪倚重、可堪造就的良材。在同学们的眼中,和大家同龄的她好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姐姐,既有威信又具亲和力。大家若有什么心事、苦闷、不满,多会找她倾诉,她不会真理在握似地俯视你,也从不打小报告,不抓 “小辫子”上纲上线。像她这样各方面的表现以及学习成绩都出类拔萃的好学生,无论选举或指派,都是班级当然的班长、团支书,直到1964年贯彻阶级路线之后,才被“降职”为学习委员。 我们农场的知青群体好像一块“三明治”,由来自二中的高中生、18中的初中生和左家塘的社会青年组成。当时,高中生因年龄大些、文化“水”可能也多些,还比较受地委工作组的“器重”。所以,陈永岚毫无悬念地成了我们那个小农场的副场长。 成了副场长的她,依然沉毅温婉文静,还是我们心目中的那个岚岚。望着她忙碌的瘦削背影,坚定而收敛的肢体语言,只觉人如其名,每天清新着、升华着,如山岚、如水雾。她的周围,凝聚了一个和谐、宁静的人气场——直到文革的狂飙从天而落。
我们曾谈过冬妮娅
老远,就看到当年农场那幢熟悉的老屋突兀在杂草丛生的荒坡上。近前,当年用红油漆或石灰水刷在墙上,有特定内容的大幅标语还依稀可辨。这幢业已破旧的砖瓦房几乎是我们亲手建造的,曾住过70多个知青。随着屋主人先后云散,它先后做过村里的小学校、仓库、村民的临时安置屋…… 从老屋L型宿舍进食堂的拐角,常有一股凉爽的“穿堂风”。那年,我和陈永岚在同样凉爽的风里有过一次真正的谈话。因为在不经意间谈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女主角冬妮娅——当时被视为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中间人物,所以至今还有印象。这次谈话由商量编排下乡后迎第一个国庆的节目而起。陈永岚满脸含春,先是鼓励,认为我歌颂孟公山贫下中农和知青战天斗地的《对口词》写得还不错,然后坦率地提出,文字比较铿锵,内容却比较空洞,要补充一些具体的、感人的事例。我逗她,那就写写你!没想到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摇手,说要多反映贫下中农和地委工作队。我觉得她讲话措词很对味,比我们班的某些团干部水平高,也决不会无知到把《简·爱》这部名著误会为“简易恋爱指南”而欲加批判。 凉风轻拂,心境轻松,话题也转向工余的阅读。她坦陈因眼睛不好,不大看外国的文艺作品,同时也是怕受影响。我注意到她在“影响”前没加上“坏”或“不好”这样的字眼,心犹不甘地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总读过吧?”见她肯定地点头,我忽然又问:“你怎么看冬妮娅?”她犹疑了一会儿,轻声说:“冬妮娅那身海军服倒是蛮好看的!”这回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那时的女知青多数都扎齐肩的短辫,她也一样,那原本五官端正、皮肤白净的脸庞已渗进阳光赠与的黝黑,厚厚镜片中的双眸透出诚恳和天真,不再是平日里老成持重、处处带头、有些刻板的典范。大概,她也想起了保尔·柯察金在池塘边钓鱼时与冬妮娅巧遇的经典场景。我在心里说:“岚岚,其实你也蛮好看的。”
我多挖一锄头,离社会主义就近一锄头
陈永岚的眼睛很糟糕,有几次夜行,摔得不轻。她不是一般的视力不好,而是视网膜有脱落的迹象,受不得震动,受不得劳累。可我们在荒山野岭“改天换地”,每一锄、每一镐,都是铆足全身力气的震动。 她的视力下降很快,在长沙的父母知道后很担心。有病的女儿是为了减轻父母的罪孽,为了争取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真瞎了,她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呀?思来想去,他们写信委婉地劝她请求组织照顾,尽早换一个震动小点的工作。陈永岚在回信中宽慰父母,还说:“我多挖一锄头,离社会主义就近一锄头。”这信的内容当时在农场并未为人知晓,还是2007年良石从加拿大回长沙,大家在聚会时回忆往事,由另一个与她过从甚密的学友谭淑贤透露的。 刚成立的猪场没人愿意去,离场部较远是个原因;没有在大田干活爽气是个原因;担心与几个农村姑娘说不到一块也是个原因。没在动员会上激昂表态的陈永岚,悄悄去了猪场。 她温和的“低姿态”也表现在声讨“三家村”、狠斗“私字一闪念”等大大小小的批判会上,让本地退伍军人出身、原则性斗争性都很强的场长陈有田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在群众中威信很高的副场长做不了他得力的左膀右臂,公开在全场大会上声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有的人明显落伍了,应该被新形势的浪潮所淘汰,被新兴的力量所取代……陈永岚默默听着,嘴角依然含着一抹笑意。 有时我们深夜从场外归来,剁猪菜的咚咚声像单调的音符撒满山间小路,那是“岚岚”还没休息啊!知青们已习惯像家人那样亲切叫她。她眼睛不好,自然做事慢些。我们曾担心她不慎伤手,谁又知“频繁的、长时间的剁剁剁,竟是比锄地、挑担更有隐患的一种震动”。为她看病的眼科医生如是说。 良石告诉我:岚岚眼睛快瞎时,她仍不愿意违背当年下乡的誓言回城。她说:“贫下中农中也有瞎子。我如果瞎了,还可以推磨!”她的回城手续,好像是德德在办自己病退回城手续时,附带帮她办妥的。其间,也得到地区某个蹲点干部的同情和帮助。
她是我们的眼睛和拐杖
1968年,因严重眼病被退回长沙的陈永岚一直在家待业,两年后,才被安排到长沙市民政局属下的旭华仪表厂当一名普通工人。这是个以残疾人为主体的工厂。稍有些光感的她,觉得自己还算个强者,大事也许做不了,至少还可以做盲人的眼睛、瘸子的拐杖。厂子在市区最宽广的五一路北边,她总是早早上班,兢兢业业地工作,下班了很晚还没回家,因为她要亲手或牵或扶,帮着一个个下班的工友安全过了马路,上了公共汽车才放心。她就这样默默地在旭华奉献,一干就是16年。 尽管如此繁忙,她居然还惦记着因病退尚待业家中的知青们。 “岚岚鬼真好,”因腰肌劳损、椎间盘脱出等病回长的德德改不了对她的昵称,常回忆:“在我苦闷时,岚岚几乎每个礼拜都来我家探访。” “我来看看你,这一向还好吗?”多年后,我、姚瑞明、寻六和……都还记得她那陈氏风格的轻声问候。 不久,岚岚搬家了。从逼仄的旧屋搬迁到新居应是喜事吧,而在她却又喜忧参半,因为新家离单位更远了,还要倒车。坐公共汽车上下班,于别人再平常不过,于她,却是让视网膜经受震动的磨难。 经过家人和朋友的多方努力,岚岚终于可以就近上班了,被安排到丈夫单位附属的幼儿园工作。她没有幼教经验和任何文凭,也没有能歌善舞的才艺,只能在婴儿间当阿姨。 谁也没有料到,从此,岚岚开始艰难地咀嚼不被单位和同事认可的滋味……她的视力早已无可挽回地向黑暗的深渊滑落,而精神上的崩溃又带来心灵的“失明”。真是雪上加霜啊!就在一个黑色的日子,她终于选择了离开…… 她的追悼会简朴、肃穆、哀伤。除了中学同学和一起下乡的老知青,就数旭华仪表厂的职工来得最多,也最动情。他们推出代表,讲述了好些“她是我们的眼睛和拐杖”的故事。听着听着,我不禁感叹:岚岚这么会关爱别人,怎么单单不知道关爱自己呢? 体贴她的丈夫和两个可爱的女儿都泣不成声,久久围在她的遗体旁,舍不得离去。若能看到这一幕,年仅42岁的岚岚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一个好人的猝然离世总是让大家唏嘘不已。有人推断,岚岚如果一直在旭华工作,精神上还有支柱,她可能就不会走这条绝路了。为什么?我很惊讶。有个男同学与岚岚同属一个系统,他含着泪在旁边轻声说:“她本来就不大会做家务事,带嫩毛毛就更不在行了,有时屎尿都看不清,搞不干净。同事们嫌她手脚慢,不会带孩子,家长们当然也有意见。她更是沮丧,完全失去自信,觉得自己离党和群众的要求越来越远了,什么都做不好,像个废物。”哦,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更加悲从中来。即便是一个盲人,也需要确立自己生存的价值,也需要得到他人的肯定啊!
远处的孟公山披着斜阳,岚气氤氲,云蒸霞蔚。我希望陈永岚地下有知,能化作一朵刚出岫的轻云,与我们一起见证:开垦过,重被抛荒寥落的原野;簇新过,渐次破败凋敝的场屋;奋发过,早已随风而逝的青春;纯真过,百味杂陈、散落各个行业的老知青…… 不记得是哪个哲人的名言:死是苦难和奋斗后的最高奖赏。时间,早已让逝者安魂,教生者节哀。我最痛楚的是:她以及和她命运相似的侪辈,他们所不应背负的十字架、不应遭受的歧视和失落、不应如此陨落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