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在千山红的日子
陈居敬
每遇当年的知青战友,总不免为当年的那段经历感叹。虽然40年过去了,那些逝去的岁月,却很难从记忆中抹去,一件件、一幕幕,不时在脑海中浮现,依然那么清晰。
一、下乡的那一天
1968年隆冬的那一天,长沙城的沿江大道上,车如龙、人如潮,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当时的长沙市岳麓林校等6所学校的数百名学生胸佩红花、肩扛箱包,在亲属和朋友的簇拥下,来到长沙客运码头。为了响应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我们即将登上北去的轮船,奔赴洞庭湖畔的国营千山红农场安家落户,那时的我们,是那么年轻,是那么充满豪情。下午2时许,“呜!”汽笛一声长鸣,轮船即将起锚。刚才还在说说笑笑的一名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竟“哇”地一声带头哭开了,顿时,船头船尾一片哭声。毕竟我们还太年轻,毕竟是第一次背井离乡,毕竟是第一次骨肉分离…… 轮船缓缓离岸,载着我们这群刚刚“从文化大革命中冲杀出来的”年轻人,向北驶去,开始了我们一生中永远难以忘怀的旅程。“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知是谁唱起了这激昂的歌,试图驱散这悲凉的气氛。歌声中,哭声竟真的平息下来。 轮船在破浪前进。随着夜幕降临,我们进入梦乡。在梦里,我们去探寻那陌生的湖乡。经过整整12小时的航行,翌日凌晨二时许,船速慢了下来,舱外尖利呼叫的北风惊醒了我们。钻出船舱,苍茫的洞庭湖上,四周一片漆黑。远处黑乎乎的湖岸上,显现着点点灯火,船员告诉我们,那就是轮船的终点站茅草街,一个凄凉的地名。上岸后,还需步行60余华里才能到达千山红农场。 轮船靠岸了。此时,离天亮还有4个多小时,农场来接我们的人还没到。我们只能呆在船上等天亮再上岸。激动和不安使我们再也无法入睡,一些人便相邀上岸逛逛。眼前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小街,道旁是低矮破旧的平房。洞庭湖口的重镇——茅草街,在宁静中迎来了我们这群远乡的游子。街道一侧,有间候船室,进得里边,橘黄的灯光下,或坐或卧着许多候船的农民。我们中不知是谁搞怪地突然尖叫一声:“买票了,快排队!”率领我们涌向售票窗口。霎时间,那些坐着卧着的农民“呼啦”一声,纷纷爬起,在我们身后排起了长龙,我们却哈哈大笑,跑出了大厅。 茅草街上依然宁静。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削般痛。我们沿街逛着,不免又恶作剧起来,纷纷大呼小叫着:“油炸豆腐!”“整洋伞雨伞啵!”将长沙街头的叫卖声带到这偏远的湖乡。尖利的叫声,吵醒了熟睡的镇民,有人打开窗户对我们痛骂。不谙世事的我们,只管借此宣泄胸中的郁闷,全然不顾这些无辜的人们。天亮后,农场接待员来了,他让我们将行李载上随他来的木船上,人则整队随他步行。沿着泥泞的石子马路,我们步行了一个上午,直至中午12点多钟才到达目的地。 这就是我们期盼中的农场?当初去长沙向我们介绍农场情况的人不是说:农场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可眼前,瑟瑟北风中,只有荒草萋萋的原野,只有用牛粪稀泥糊芦苇秆做成的低矮的茅草房。顿时,我们有了一种上当了的感觉!迎着农民们好奇的目光,我们被分成几个小组,分别安插到各个生产队,开始了“接受再教育”、“战天斗地”的知青生涯。
二、1970年元旦
秋去冬来,历尽磨难的知青们迎来了1970年元旦。 下乡一年来,我们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开沟、犁田、插秧、收割,完成了一年的农事。湖风吹皴了我们稚嫩的脸庞,锄把磨厚了我们柔弱的手掌,我们深深体味了农业劳动的艰辛,也增添了几许郁闷。2分场是我们岳麓林校同学的聚居地,眼看要过年了,有人提议来个大聚餐,欢欢乐乐迎新年。虽然前途渺茫,我们却想忘掉眼前的烦恼;热血沸腾的我们,希望热热闹闹地迎接这新的一年。 元旦前夜,60余名同学纷纷忙碌起来。有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狗肉、肥鹅、嫩鸡;有的凑钱买来猪肉、鲜鱼、谷酒;有的运来一船船的棉花秆、稻草;几个机灵鬼在砖头上凿上槽,嵌上电阻丝,制成电炉,充作火锅炉。大家在2分场4队知青宿舍门前临时垒起柴火灶,架起了几口大锅。杀鸡、宰鹅、煮肉,热闹非凡。我们还从其他分场请来了几十名知青战友。入夜,知青宿舍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十余张摆满丰盛酒菜的桌子旁,百余名知青欢聚一堂,举杯共庆新年的到来。酒足了,饭饱了,有人敲起了扬琴、有人拉起了二胡、有人吹响了竹笛、俨然一支小乐队;悠扬的乐曲声中,我们唱啊、跳啊、哭啊、闹啊,折腾了一个通宵…… 1970年的元旦,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闹腾了一夜的我们,再无力享受这暖暖的冬日。送走了客人,纷纷趴在床上睡觉了。傍晚,当饥饿将我们催醒时,昨日堆积如山的棉秆稻草早已烧尽。有人从灶脚扫起草末,煮了碗饭吃又去睡觉了;有人从厕所屋檐扯了把茅草当柴烧,更多的人则呆呆地望着冰凉的锅台发愣。昨日红红火火的盛宴转眼变成今日的满目狼藉,这就是我们知青的生活!
三、返城的那一天
1979年夏季的那一天,我将离开农场返城。与来农场时一样,我仍是那简单的几件行李,在农场五分校老师、学生和学生家长的簇拥下,准备返回长沙了。学生家长肖娭毑抓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她操着常德口音对我说:“陈老师诶,你们这些长沙老师走了,我们的伢儿何搞啰?”望着身边淳朴、可爱的孩子,我的眼眶湿润了。说实话,我并不想离开他们。落户农场10年有余,我与这方土地这方人特别是我的学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然而,昔日的毛头小伙,如今已是而立之年,我得在渺茫中寻找新的希望。 当初,我们来到农场,在农业生产第一线,泥一身、水一身地滚,知青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赢得了农场领导和贫下中农的信任,纷纷被抽调到农场子弟学校、机耕队或是工厂工作。在这些单位,知青们的聪明才智得到发挥,他们出色的工作,大大促进了农场的事业发展。我在农场子弟学校工作了整整8年,当时,农场各分校,知青老师几乎占了三分之一。尽管这些知青老师都是从田土里洗净脚上的泥巴,直接走进了课堂,并没有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但作为“老三届”,他们受过严格、正统的政治、文化教育,具有良好的个人素质。走进课堂后,他们“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扎扎实实地教书、育人;与老教师亲密合作,虚心求教,尽心尽力、满腔热情地为农场的教育事业作出了极大的贡献。 我先在二分校待了两年,后又在五分校待了六年多。此间,五分校先后有30多位知青任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音乐、体育,各门课程都由知青教师充当骨干。我们在实践中摸索,认真备课;在课堂上不厌其烦、谆谆善诱;课后,还不辞劳苦步行数十里地,上孩子们的家里访问,帮助后进的孩子。我们努力培养孩子们的综合素质,教音乐、武术、舞蹈,组织他们排练文艺节目。节日里,孩子们登台表演自己的文艺节目,受到农场职工的热烈欢迎,也极大地丰富了孩子们的业余生活。那些年,农场的教育事业得到极大的发展,各分校都办起了初中、高中,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直至回城后,我还得知,我教过的学生中,就有不少人在招生改革后考上了高等院校。 就在1979年夏季的那一天,我登上了回城的汽车。回头望去,送别的人们还在远远地挥手致意。我心里十分惆怅,在这里,我奉献了最宝贵的10年青春年华,在这里有我难忘的深情。然而我又不得不走,在经历了漫长的蹉跎岁月之后,我和我的知青同学们还想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重新起步、再次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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