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尸记
然哥
故事发生在1971年寒冬,我从安乡的知青点被招工回到长沙不久。一天深夜,刺骨的北风直往脖子里灌。我踩着一辆俗称“回龙头”的改装板车,依照约定,来到一家医院停尸房的墙外。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忽闪着点点昏黄的灯光,迎着袭来的阵阵寒风,我匆匆地去赶赴一次死亡与恐惧的约会。 与我约定的是个农民。那是我从搬运队干活回家的路上,见一个30多岁的男子蹲在墙角掩面而泣,旁边放着一个旧布包袱。天气寒冷,偌大一条街道看不到几个行人,无人理会这蹲在墙角的中年汉子。我看着眼前这人好一阵,也找不到他伤心的答案,他不像流浪汉,也不像病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呢?我对着他喊:“么子路啰?”俨然一副包打天下的豪气。听到我的问话,男子抬起头,更是泪水涟涟,将后脑勺使劲往墙上撞,看来,定非一般之事。我慌忙下车,凑到跟前轻声问:“老哥有事对我讲。”他摇头又摆手,似乎不相信眼前的年轻小伙,又看我的装束,一身补丁衣,腰缠一根长布绑带,像个下力之人。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我这模样,多了几分信任。于是,他说自己姓陈,家在湘潭,早些天陪大哥来长沙看病,未曾想大哥不治而亡。 原来,去年12月,正是寒潮来临,他哥挑了担小菜进城,碰上管市场的,将菜没收。他哥是个血性之人,因不服而与人争斗,结果寡不敌众,还被关了一晚,回家后便一病不起。眼看年关将至,全家凑些钱让老二送哥哥来省城治病,医诊为内出血,短短5天便一命呜呼。老二举目无亲,钱也所剩无几,通讯又不便,情急之下,没了主意,一个人靠在墙边着急,正好碰上了我。那段时期,正是我插队安乡、第一批招工回到长沙后,又因海外关系而即将被遣送回安乡之前的一段日子,没有了生活来源,在社会上做些苦力谋生。想到我与这个农民一样,徘徊在十字街头,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问他:“要帮忙啵?”他说:“想回家,还得把我老兄带回去。”“怎么带?你医院冇结账,还要汽车才回得去呀!”一句话说到了他的难处,他竟又哭得像个泪人,“哥啊!娘啊!”地嚎起来,搅得我心里发慌,想走,又不忍心,我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渐渐黑下来。看他可怜,我将他带到家里,跟我娘说明来由,我娘叹气,让先吃了饭再说。饭吃到一半,我猛然冒出个想法,跟他商量了一阵,这汉子居然没了愁容,只说“怕不行吧?”那眼光带着几分疑惑。我们思前想后,终于下了决心。赶紧吃过饭,让他先去医院,于是就有了故事的开头。
我将板车停在医院停尸房墙外的斜坡高处,站在板车上,双手扶墙,探头往里张望。墙那边是个天井,停尸房内昏暗的灯光下,那汉子已经依约潜入,此刻正在跟他哥哥穿衣,一阵呜咽声隐约传来。我向他发出拍击声,他回头会意,赶忙搬了张条桌出来,放在墙根下。我示意“快!”只一会,这汉子已经拦腰托着他哥站上了条桌。我伸手与他同时发力,他顶我提,把他哥弄上了墙头。我一手拽住他哥的衣服,側肩顶着尸体伴墙下滑,那尸首耷拉在我的肚子上,我只觉得一阵寒气袭来,两条腿不停地抖动。不知是恐惧还是车子不稳,屏住气息折腾了好半天,却放不下尸体。等老二翻墙过来接着他哥,我才松了口气。两人赶紧拖车就走,一阵小跑拖到大马路上。四顾无人,老二从包袱里翻出一条白布单,盖在他哥身上。直到这时,我的心脏仍在乱蹦,似乎做了亏心事,口中发干腿发软,当初在老二面前的豪气也少了三分。事已至此,硬着头皮往下走罢。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空中片片雪花无声地飘落在脸上,冷飕飕的。我俩一前一后推拉着车子往前赶路,他哥直挺挺躺在车上,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不停晃动。雪花渐渐盖上了他的全身,好似天公送来的白色祭幛。在寂静与永恒旁边,只有我与老二脚踩雪地发出的有节奏的嚓嚓声,方昭示生命的存在。 过了易家湾,还有20多里路,两个人已显疲态。汉子跟上我,用一种感恩的口吻对我说:“你真是个好人!”我没吱声,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天色渐渐泛亮,忙活了一夜,肚子也饿起来。汉子告诉我,前面已到湘潭地界。人忽然从机械地不停走路中清醒过来,两人都在看路边的店铺。一家冒着热气的铁皮棚子正在前边,赶忙停下车。两个人争着掏钱,我说,你看着车,将你哥整理一下。汉子依言。我从铁皮棚内端出两碗面,用筷子穿着10个油炸馒头,回到车前与他大口吃起面来,两只碗很快底朝天。再看那馒头,却被老二放在盖着他哥的布单上,我心里一阵发怵,老二却是抓起馒头就吃,到底是兄弟。饿到极处,我也将就着填饱了肚子。送碗时,店铺的胖子猛然看到车上用布单盖着的死人,接过碗筷,朝路边的墈下一扔,低头“呸”了声,以驱除晦气。饭毕,两人加紧赶路。眼前已进入了一条土路,土路弯弯曲曲,四周是一片雪花覆盖着的白茫茫的田野,偶尔有一两个农民匆匆走过。 拐过一条田埂,看见前面有一排茅屋和砖瓦屋夹杂的房子,我问他:“快到了吗?”“到了,到了,前面就是。”将进家门,汉子便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掏出火柴,抖抖索索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时划破黎明时的寂静。屋里有人朝这边跑来张罗,几个主事的忙着卸下尸体,一堆人早已哭成一团。 一处并排五间的房子,是两兄弟的家。堂屋的地上,老大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一层冰茬在前额处泛着白光,有个鼻孔内塞着一团带血的棉球。 老二在与一些人说话,我向他示意我要走了。冰天雪地,我还有几十里路途,要赶回家还车子哪!忽然,他带着老的小的一家子,忽啦啦跪倒在我的面前。老爹举着一根纸烟,噙着泪水向我道谢。我被眼前的一切震撼!那场景实在让人心酸!我不敢想象,这一家子往后的日子将会怎样?弄得如此凄切的起因,竟然是一担小白菜,呜呼!
回程路上,我沉浸在凄凉和悲戚中。想到好不容易回到父母身边的我,不久将再次被送回安乡的知青点,一阵深深的忧愁和绝望涌上心头,泪水终于涌出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