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啊,故乡! ——我的回乡手记
英夫斯基
从下乡的地方回城以后,从来没有去想过哪怕一丝丝关于“故乡”的话题。“故乡”,无非是指一个人的落生地,那对人有什么要紧的吗?像我们这代人,都是落生在医院里,最先触摸我神圣肌肤的,是那个接我出世的护士。连她我都不认识,还有必要去认什么“故乡”吗?后来下过乡后,常听人说起“XX是我的第二故乡”这样的说辞,便觉得好笑,觉得矫情,我就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除非跟人开玩笑。 第二故乡!我对那个献出了自己金色年华而一无所获的地方毫无眷念之心。除了夏日的火冬天的寒,插不到岸的秧,薅不到垅头的草,还有什么呢?那座水乡小村回忆起来永远是晒得发白的路面,什么时候才能在浓荫下喘口气?即算偶有忆起,也只是听到第一声打谷机响起时的心惊胆颤,太阳渐渐变得炙热时的腿肚发软,顶着烈日踩在烫腿的水田里的日子实在难熬。难道这就是别人老喜欢挂在嘴边的温情脉脉的“第二故乡”?可我从来就想压根把它忘掉。 然而,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是把它连同我自己一块忘掉的。
一
大约是90年代中后期,一位老友从境外回来过“十一”。也许是看腻了灯红酒绿,她突发奇想要找个乡下玩玩,而我认识的乡下只有我的“第二故乡”。 “既然咱俩都找不出乡下亲戚,那就到你的生产队去吧。”她说。于是,我邀了邻大队的一个知青,开始了我们的回乡之行。 当年我们离开安乡时是坐着船出来的,这里不知何时通上了汽车。汽车在陌生的公路上扬起一路尘土,这在我的知青生活里从没有过,所以丝毫也唤不起我心里来自遥远岁月的回应。对这种不怀期待的出行我经历很多,常常不过是为了遣散某种无聊。我并不期待那个“温情脉脉”的地方,不过是又一次身体的移位而已。 车到县城,有同学来接我们。进了她位于某局内的宿舍,俗套地递上见面礼,俗套地在她的领地小小巡视一番。突然,我一眼扫到了卧室中一张硕大无比的硬板床,身体的某根神经猛然被拨动了一下,记忆中知青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下被掀了起来:那是第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吗?寒天冻地,不准回家,没有取暖材料,就是在这样一张硕大的硬板床上,横躺着两个队我们4个知青。低矮的茅屋外雨雪淫淫,风在低空呻吟。那一夜,我们一起想家,一起想曾经的校园生活,童年的玩伴,少年的同桌,一起伤感,一起莫名其妙地大笑,紧紧挨在一起互相取暖,最后一起进入忧郁而甜蜜的梦乡……有一个脑袋在那个风雪夜梦见了冲天大火,然后四个脑袋一早又解析这个充满“财气”的梦。清晨的寒气渗入被子,硕大的硬板床却被一个火光冲天的梦境温暖着。 同学执意把我们送到已随军复员到县城工作的当年生产队妇女队长家,她早为我们备好了食宿。尼龙蚊帐,发亮的化纤被面,釉面地砖闪着寒光,站在这个豪华的卧室中,突然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虽然这次回乡我并不准备把那段年月里的情愫,在忘了20多年后再重新燃起,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起了那张大床,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于是我坚持要回到同学家去。是想重温当年抵足同眠的旧日时光?幸好同学“客气”地拒绝与我们同眠一室。 一夜难眠。这样很好:没有叙旧,没有回忆,心如止水。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明天,会发生什么呢?那一刻,我甚至想明天回去。 一早起来,租了辆的士,用这种局外人的姿态返乡,很合我的心情。 车行了有一段路,前方闪过一些被树枝分割的白色光点。我很奇怪地盯着渐近的那些闪烁的碎片,到底是什么在阳光下闪光?车在一个豁口突然开朗,扑入眼帘的是一大块水面,像镜子一样反映着天光。珊珀湖?是珊珀湖!——这是从我记忆中猛然蹦出来的第一个名字。没想到我忘记它20多年,它却还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我让司机开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看看这一池忧伤的湖水。20多年前一个阴沉沉的天,我们就是荡过这七里之湖,登上了人生旅程的第一站。往日的回忆便从这湖水里喷涌出来,我连自己也不明白何来的兴奋激动,竟渴望冲出那个“局外人”的外壳,回到我曾经生活了5年的村庄里去。 那里有我的茅草房,我曾在门前那条深水渠边,学着村民高高地扬起棒棰拍洗衣裳;我在那片田边的水塘里挑过水,扁担一闪一闪的节奏,当时让我心生自豪;我曾悄悄地聆听过我种的黄瓜悉悉索索生长的声音,它们顶着萎花结出的乳瓜那么嫩那么小,像新生的婴孩感动得我泪花盈眶。 那里有我走过无数次的田埂。啊,那条田埂,我怎么会忘了你呢!那次插秧靠岸,累得我一屁股瘫倒在那条田埂上。静静地体验疲乏像海浪一波一波在全身浸漫,渐入昏迷状。残留的意识在推着那波波海浪:往前走,往前走,前面就是宁静的死亡。要不是送水来的多儿在不远处大声呼喊,我会不会像过雪山时走不动了的红军战士一样,永远长眠在那条田埂上? 日暮收工,太阳西沉时分,远处常飘来不知谁在高声唱着的《三套车》,深沉苍凉的旋律,勾起无尽的关于理想的幻灭、对往日生活的深深眷恋、对远离的亲情的渴想、对国家前途的忧患。 我听见了远处传来我蹬着水车伏在横杆上喊着“哟嗬——嗬——荷——”的回音。那几乎没有旋律的音调,长长的颤抖的尾音说不出的惆怅,像幽灵一样向寂寞的田野上飘散,好像在寻找永不存在的归处。 我曾多少回站在窗口对着屋后的那片田野聚目凝神:初春的紫云英一直开到天边,随着那条在朝阳下晶莹闪烁的花路,笔直地想到了长沙:破碎的家,天各一方的亲人。记得是那片紫云英给了我安慰:你不会孤单,我们都在这儿为你开放。初夏,紫云英走了,她们变成了满满一原野的新绿,簌簌喧响,像海洋一样辽远。有时能看到几只白鹭上下翩翩翻飞,款款行走在那片无边的绿色中,美得令人叹息。那一刻曾令我坚强:这世界哪儿不能为家?只要有天,有地,有太阳……就该像白鹭一样活出美的极致。到了秋天,稻花开过,一阵阵带着湿湿的谷浆的香味随风入室,那片被风抚弄的稻原在沉重地摆动,像丰腴的孕妇,像步履蹒跚的老人。夜深人静,我几乎听到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互相碰撞的声音。 啊,那个低矮茅草屋檐下的小小窗口,我不该忘了它!透过它我看到了生命的历程,我曾站在那窗口边对自己说:同为生命,我也会有自己的姿态和色彩,我也会活到“沉甸甸”的那一天。 这些,都是延续我生命的血液,怎么能说忘就把它们忘了呢?长在树上的一片叶子,它能否认老树的根须吗?
二
我有了些心虚的感觉,那个自信的“局外人”一下不存在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让我惴惴不安。 我让司机停了车,决定步行进村。也许这一刻我想到了跪乳的羔羊。走吧,低着头走,那前面是我的衣食父母。在那个阶级仇恨焚烧人心的时候,自己的父母前途未卜,是他们给了我平等的温暖,领我进入了重新宁静的生活。出工前,他们帮我磨锄;下工后他们教我往冒浓烟的灶膛里吹火筒;他们鸡窝里的公鸡母鸡,很多都是我的小鸡们的父母,那些小鸡曾伴我度过了孤独的知青岁月;是他们把我教成了插秧高手,常常在下田前,队长一声喊:“小张,下第一佾(佾:音yi,安乡方言行列的意思)。”插第一佾者必是快手熟手,且须又匀又直,给后下田的插秧者定下坐标。在那声“小张,下第一佾”的呼唤中,我又找回了失落的自信。它一定丰富了我今后的价值观:哪怕在日后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仍然非常期盼那一声“小张,下第一佾”。那是一种心灵从世俗物欲中得以解脱时的轻松喜悦,它让我相信在物化的生存之外有更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去追求。 在不堪忍受的强劳作麻木了我身心的时候,也是他们给了我快乐。还记得一次插秧时突遇大雨,大家高兴地躲进学习室。我在心里默祷:让我多憩一会,千万千万别把雨一下倒完。这时只听得生产队的团支书仰头大喊:老天老天,你可要细水长流啊!这个知青式的幽默让我开怀大笑。一边笑一边涌上一股酸楚:这磨人的日子到哪才是个尽头?知青生活就是这样——一边苦着,一边快乐着!一边忍着,一边期盼着! 离村口还有一段路,看到路边有一座茅屋。记得这里原是一片稻田,什么人在这儿盖了房子呢?门前蹲着一个中年妇女,还看不清是谁,但不知是什么力量让我惊疑地喊了一声“黄枝兰?!”那女人抬起头来,惊愕地呆在那儿。真是她,她也认出了我,惊喜地过来拽着我胳臂进了家门。“你怎么能认出我来的?”我也不知道,我想认人凭的不是记忆,而是本能吧。她是大队会计的女人,当年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向我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窗口。 那时刚到生产队不久,下地去干活,上午“歇会”了。各家妇女回家做些家活,惟有她在田头抱着一奶孩,在我面前一把撸起衣裳,把乳头塞进奶孩的嘴里。我一下懵了,吓得我心乱蹦脸潮红起身就跑,只听见她在后面格格地笑。现在,那吃奶的孩子也该生子了吧? 黄枝兰的家“一房一厨”,房里硕大的床上,只铺着发黄的棉絮,厨房里乱草蓬蓬,灶台上放着几个缺边的碗。这个曾经能干的女人,怎么活成这样?她以前那个“几室几厅”还带披屋的的大草房呢?想当年她是我们队里的能人,她能脚踩双舟,轻巧地撑着长长的竹篙,到珊珀湖里满满地捞回两船猪草。此刻,她忙着给我们烧水,她说她去买茶叶,往大队部去了。我悄悄地放了一张床单在她的房子里,我不想她知道,至少此刻。 我们离开黄枝兰的家继续前行。老乡们出来了好些人,那一时我头都热了,不知道与谁说了话,说了些什么话。前面过来一男人,端个碗,边走边招呼:“小张,小张!”呵呵,是原来生产队何会计。那时他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所以与我们有一种“文人相亲”的关系。记得他第一次向我报工分:“你,6.7分;小邹,6.5分。”我不干了,凭什么小邹比我少?“我们都是知青,你为什么不一视同仁?”记得这话把他问乐了,嘿嘿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这一幕他不会记得了。眼前的他还是那副落魄模样。从他女人弃家远嫁,乡人说他就是这模样,看来这20多年过去了,他仍然穷得没能娶上老婆。又旧又脏的中山装上,只挂着两粒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扣子,“大前门”的拉链大约失灵了,只用两根白线系上。我涌上一阵心酸,不知该说什么。“小香儿呢?”我问。我倒很喜欢那个细眯眼大脸庞,老是挂着两条鼻涕的小男孩。 “刚结婚了。”他乐呵呵地回答我。我心里顿时有了一丝安慰,从心底里为他高兴。我选了一套最漂亮的床单枕套递给他:“给小香儿的新房添个彩吧。” 有人带我走进了我曾寄住的夏家。知青房还没搭建前,我们就住在她家。夏伯伯老早过世了,夏伯妈与两儿子分开过,只分得了一间草房。一进家门,我倒吸一口冷气:这间不宽的房间里,平行排放着床和棺材,中间相隔不足一步,除此别无长物,我不禁悲从心起。老人倒是很高兴:“我现在放心了,儿子们给我做好了‘老屋’,我这下就好了……好了……”。这种幸福观直让我心寒。我背着带路人偷偷给她塞了几百元钱,这一刻我觉得我好无能。 李队长出来找到我们,还是那高高大大的壮汉。我与他同蹬水车时就是他教我喊山歌:“这样才能用好力,又不会累。”我问他:“李家喜呢?结婚了吗?”家喜曾是队里的鸭倌,我在一篇网文里写过我与他的鸭蛋之情。“早结了,还那样。”还那样?我不知他指的哪样。直到进了家喜的家,才知道真的“还那样”。队上的人全都出了家门看我,唯独家喜没出来,他不以为我回队这事与他有什么关系。进到他的家门,他还是那副曾在堤坡下迎我的神态,好像我们从没分别这久一样,“还那样”单纯,一点也没有世故之态。“还那样”腼腆地笑而不语。我问他:“家喜,还记得你给我吃的那11个半鸭蛋吗?”他的神态告诉我,他一点儿也记不起那码事了。我拼命塞了50元钱到他口袋里,我说这是当年我的鸭蛋钱。那次回乡,我给其他人都是百元钞,而且不用说理由。但在他面前我不敢造次。我与他一样,都“还那样”——在万变中能保持不变的东西,人的可贵也许正在于此。 我一个一个去看了我的那些农民老乡,看了我曾经插过秧的农田,摘过棉花的棉地,重走那时天天收工回家要经过的田埂,心中一股淡淡的忧伤挥之不去……人生短暂,“弹指一挥间”。可秋风依旧凉爽,紫云英依旧会循季开放,青春放射着穿透历史的永恒光芒…… 此刻,我在找寻那段失去的青春?那个遗失了多年的我自己? 就在我已离开村口一小段路的时候,后面传来几声怯怯的喘着气的声音喊我。我诧异地回过头:是何会计!我猜不出他有什么事情。何会计用犹疑的眼光躲避我的视线,嚅嚅地说,小香儿结婚后剩他一个人单过,生活有多难……啊!我猜到他的来意了:他知道我给了一些村民钱。我没给他钱,完全因为他是个文化人,我懂文化人,我不能用钱去刺激他敏感而自尊的神经。我抽出了最后一张老人头。就在他布满青筋的手畏畏缩缩伸过来的时候,突然一阵悲哀击中了我的心脏,并伴随着一股权利欲从心底升腾。这一刻,我想当乡长,我想当县长,我多想用自己的权力造福这方乡亲!我不愿看见昔日的文化人自毁斯文,我不愿夏伯妈怀着对下世幸福的憧憬离开这块她寄望了一辈子的土地,我也不愿喝黄枝兰用全家的油盐钱换来的茶叶……但最后,我无奈地转过身,咽下一般咸咸的液体,迎着风,使劲摆摆头。让这些童话般的想法随风逝去吧,就像我童年时曾向往那个无所不能的宝葫芦一样。 我为自己悲哀,也许我的人生就是一次失败:以至于让我产生“理想”=“幻想”的错觉。但我又安慰自己:也许就是因为理想和现实的冲撞,才会产生人生大河中跌宕起伏的风景。
三
是的,人生的确是一条奔腾的河。但不能忘记,任何一段水域都连着源头,任何一段上游都影响着下游的水质。安乡就是我生命之河的上游,如今我这泓水不论清浊,都带有水源的品质。当我刻意想要甩掉那段错误和痛苦纠结的历史的时候,我是连自己的本体也一起否定了。历史确实欺骗过我们,但我们的生命之河不也穿过那段时光流淌到了今天吗?70年代的那座水乡默默地养育过我们,给我们带来隐秘的喜悦和忧伤,也许我们自己并看不清那些情愫是怎样裂变和聚合,但我们就是在这种状态中成熟的——痛并快乐着,又在快乐中回忆和感受曾经的痛苦。现在,它又给了我新的启示:人对故乡的辨识就是一种精神溯源,它要解答的问题是,我究竟从哪里来?这个困扰了无数个世纪的哲学难题如今落在了我们的生命实践中。一个人一生也许会不止一个故乡,那些对个体命运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故乡。 归途在即,我预感可能再也不会回这座水乡小村了。我深深地再呼吸一口这宁静沉默的空气,再回望一眼被树丛紧紧拥抱的珊珀湖。别了,珊珀湖;别了,养我的水乡小村;别了,过了多少年生活依然窘困的父老乡亲;别了,弯弯曲曲的田埂;别了,那记忆中的紫云英……我曾将那么多心灵的碎片遗落在你们那片原野,当我终于活到这“沉甸甸”的季节,我不会忘了播种时分。 我头脑空空而来,却背着沉沉的眷恋归去。一个人可以抛弃一件旧衣裳,可他无法抛掉一段人生历程,那已构成了他自己的生命。他能撕裂自己的皮肤吗?他能抽干自己的血液吗? 安乡,我在心底里叫你一声: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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