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1949-1959记事之96 从兰州出发北上的火车终于到达银川车站。 因为银川是个省会城市,停车的时间较长。这就给了我这个没有车票企图混出站的人,提供了充分的时间。 好不容易混出了银川站,我期待着能看到像兰州那样的景象。可事与愿违,眼前见到的多数是旷野,就是有点建筑,也只是一些矮小的平房。 原来银川的火车站设在这个城市的边缘郊区,离市中心还有不少距离。 我背着一个不离身的小铺盖卷,步行了两个来小时,估计走了有20来里路吧总算走进了银川市区。 银川是宁夏回族自治区的首府,与甘肃兰州同为省会城市的级别。但是从各方面的设施来比较,银川和兰州不要说不在一个档次,说有天渊之别怕也不为过。 银川处处可见的只是些一般的平房。行走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的大街上,我在思忖该到哪,找谁去? 那个时候,不知从哪儿听到过这么一句话,叫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组织!”听到后我有意无意的把它记在心中。 现在我出门在外,父母肯定是靠不上了,剩下的就只能靠组织了。 作为省会城市,银川也有居委会,街道,区政府等各级组织,当然雄踞在各级政府之巅的是非省政府莫若。只不过在那里不叫省政府,而是叫做“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 当时我想,既然要找组织,就找最大个的。 可当我站在自治区政府大楼前,才知道,那可不是对谁都开放的公园。尽管入口处非常宽阔,但大都封闭着,唯有左侧有一个一米左右的通道可供一般的人出入。在这个通道旁边有一个岗亭。 岗亭内站着一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正端着枪用警戒的目光打量着身后还背着个小铺盖卷的我。 面对着这位持枪对着的解放军战士我神态自若的说;“我要找民政厅,有点事要办!” 说完这句话,我就从怀里掏出烫金的小红本,这是我怀揣四证中的皇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工作人员工作证!”这位解放军战士,看到这个小红本后,打开,仔细看看这张证件上的照片,再看看我,在他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位与证件上相片确实是同一个人时,就对我放行,同时还向我提示了民政厅所在的位置。 在这位解放军哨兵的眼里,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共和国的国家干部,尽管此时的我显得有点狼狈,但是他只认证件上的记载。 看来这原本在我的眼中已经成为废物的东西,此时派上了大用。 宁夏省府民政厅办公室的负责同志接待了我。我取出身上带着的一张绍兴县斗门公社化工厂出具的离职证明,开门见山的阐明自己到宁夏来找工作的愿望。那位负责同志看了看我的那张证明,瞧了我几眼,二话不说就给开了张介绍信。他告诉我说:“那里管你吃管你住,你待着会有招工的单位来的!”我拿了他这张介绍信一看,是一张给收容所的条子。 那时的我,对这个收容所是个什么性质的场所,一点都没有认识。要是在今天,叫到城市里的收容所,我肯定是不愿去的。据说现在就连吃不上饭的流浪汉都不愿进收容所,就是进去,差不多也都是被抓的。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时代不同了,就是有着同样名词的东西,恐怕性质也不一样了。 正由于对收容所没有个明确的概念,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感,出了自治区政府就去找。 找到收容所后,我递上民政厅办公室开具的介绍信后,就有一位工作人员给我安排了住处,并告诉我等会儿铃声响的时候是开饭,一天只吃两顿饭。 这收容所挺大的院子周围都是一间间的房子,房子里已经住有一些人。我被安排的是一间不太小的房子,那里只有我一人。房子里没有床,但是地面很干净,我就把铺盖摊开,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我在收容所这间房子的地铺上坐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脱下衣服清除这几天旅程中被沾上身的小动物。原来就在乘坐这两趟火车的旅程中,已经有一些小动物在我的身上安家落户,浑身被这些小家伙弄得痒痒的难受。看来火车进入河南后西行,上来的老乡身上都带有这种小动物,也有可能,那边列车的座椅甚至车厢的缝隙里,都有它们的存在。 看到这些小动物,不仅在我衣服的缝隙里安家落户,还在那里产卵繁衍子嗣,作万年长计呢!过去只听说身患疥疮的当兵身上长有这种玩意儿,现在他们侵入到我的身上,看了都恶心。好不容易把内衣内裤都清除了一遍,外边院子里的铃声响了。 开饭了?吃什么饭?是兰州那些饭馆里卖的高粱面窝头还是荞麦面条? 可待我到院子里一看,简直惊奇的连眼珠儿都要流出来了! 世外桃源 1959年五月上旬的一天,正在银川收容所的住房里清除小动物的我,一听说开饭赶快穿上衣衫出门走进院子。 此时的我已是饥肠辘辘,希望能有些食物充填空虚的肠胃。 在兰州花了钞票还要花全国粮票也只能吃到高粱面窝头和荞麦面条的我,对能吃到什么食物,已没有任何奢求,只要能填饱空虚的肚子就行。 再说兰州这么大的城市花钱还花粮票都只能供应那样的食物,这一看就比兰州差了好几截的银川,白给白吃招待一个流浪汉,还能给你什么好东西吃。 可是当我的眼光放到院子里那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满满登登的一大桶大米饭上时,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了。但定睛细看确实是大米饭无误,那香味绝对能与锦绣江南鱼米乡出产的最优等大米做出来的饭媲美。在饭桶的旁边,还有一个菜桶。在菜桶旁边站着一位炊事员给大伙儿打菜。他申明菜是定量的,一人一碗,饭随便吃,吃完一碗,还可以再添第二碗、第三碗,吃饱为止。 在兰州的饭馆里连玉米饼都买不到,不要说大米白面了。可这银川连收容所都供应大米饭,还能随便吃,太意外了。 这个收容所不仅上午吃香糯可口的白米饭,下午还供应散发着清香的雪白雪白的白面馒头,又是松软可口,绝对是富强粉加工而成的。 不仅在收容所的第一天这样,以后也都是这样的供应。 要知道这可是1959年的五月。 别听人说起饿肚子都是六零年,实际上早在1958年的12月底,在锦绣江南鱼米乡且旱涝保收的绍兴农村,农民家里的粮食基本已颗粒全无,其他地方恐怕更不用谈了。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法想象那时发生的一切。什么原因咱不说恐怕大家也清楚,我只说亲身经历过的事。 1958年我在浙江绍兴的斗门公社化工厂工作的时候,每个月吃的粮食都是要到家中所在的农业生产队去取。化工厂400号人,除了书记王仁福因为土改时就担任乡长,是个名副其实的国家干部,有工资,有供应粮以外,即使是厂长盛敖齐,也得回自家的农业社去取口粮。因为厂长他来化工厂之前,是一名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厂长都如此,更何谈其他职工。 开始我都是每月回生产队一次,领取下一个月吃的大米30斤,缴到化工厂食堂,换取饭票。 到了1958年11月份的时候,我再去取粮食时,大队管理员只给了我10斤大米。他说:“队里闹粮荒了,一时筹不出粮食,你过十天再来拿吧!”在过了十天,我再去拿口粮时,管理员给了我12斤大米,外加12斤大白菜。同时他和我说:“这是我们对大办工业的最大支持了。下次你也不要再来拿粮食了!”他同时告诉我生产队的食堂里现在已经在吃糊涂了。糊涂是当地人对大米磨成粉后熬出的稀饭的称呼。因为都是乡里乡亲,管理员一点没有掩饰的告诉我说:“能够给你这12斤大米,还是吸壁队的功劳,没有吸壁队,这点大米我们也拿不出来!” 原来农村进入共产主义的标志是大搞人民公社,大办全民食堂。 那时,官方宣传说:“苏联的赫鲁晓夫,对我国的人民公社极为妒忌。他说:‘我们苏联搞社会主义都四十年了还是停留在集体农庄阶段,你们可好社会主义才搞了几天,就搞人民公社,一家伙就进入了共产主义!’” 赫鲁晓夫其实根本就不知道1955年才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的咱们,此时是怎么进入的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的本质是消灭私有制。咱们一搞人民公社原来农业社总算还是集体所有制的生产资料土地、生产工具耕牛等,就成了国家全民所有。然而在这种状态下,农村还留有私有制的尾巴,那就是每户农民家里还有吃饭用的粮食,还养着一些改善生活用的鸡鸭鹅猪这类小牲畜。当然这个问题解决起来更容易了。大办食堂一句话,农民家中的粮食就得乖乖的全部缴到食堂,不仅是粮食,就是自家养的鸡鸭鹅兔羊猪都得上交到食堂成为全民的财产。 鸡鸭鹅猪这一类牲畜,谁也无法隐瞒,都一点不剩的上交。我家最大的牲畜就是几只长毛兔,养它们的目的是剪下来的兔毛能卖点钱弥补家用。公家一号召,母亲就让弟弟赶快送去。 而粮食因为原本就不显漏在外,总有些人家会藏上一星半点,以备不需。果真到了食堂开不出饭来的时候,那些家中藏有点粮食的人家会在三更半夜悄悄的起来做饭吃。 于是这“吸壁队”就应运而生。他们半夜三更出发,挨家挨户的到人家的墙根去听,有没有人家有做饭的动静,有没有人家烟囱里在冒烟。只要发现谁家烟囱冒烟或者有做饭的动静就砸门进去搜走他家的粮食。 当我了解到管理员给我的那十斤粮食的来源时尽管心里很不是味,但也得谢谢管理员对我的照顾。 在我1959年5月离家时,绍兴的农民已经得到了政府返回的部分返销粮。但那部分返销粮显然是不够吃的,所以当时的农民除了吃平原河边长的革命草*外还上山挖狼鸡草,挖铁齿菱,挖观音土来填充肚子。 要说革命草、狼鸡草作为一种草显然是能吃的。牛吃了草能长这么大个,羊吃了草长的个子也不小,那草肯定是有营养价值的,只不过是人的胃能否消化和能消化多少而已。但是铁齿菱和观音土却不见哪个动物在吃。可此时它们却被农民农挖来当粮食吃。其中的滋味,和吃了以后的后果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知道,我在这里就不赘舌了。 试想,那原本旱涝保收的锦绣江南鱼米乡都呈上述状态,其他原本就多灾多难的地方会怎样就可想而知。 可就在这样的状况下这个以流浪狗身份出现的我,却在离江南四千余里的塞北进入世外桃源,遇到了大米白面随便吃 ,这令人无法相信的一幕。 如果说:“千里黄河富宁夏”和宁夏被称为“塞北江南”,是因为 从银川出发,沿着黄河向南,银川-青铜峡-中卫,西边有贺兰山挡着沙漠之风;过贺兰山是内蒙的左旗戈壁,再南边一点是腾格里沙漠,唯有贺兰山与黄河之间这片的水势比较平稳是水土肥美之地,在自己掌握的地理知识中有着一席之地的话。那么当时我在银川的经历,绝对是这些书面知识的现实版、具体化。 那时的我,在银川犹如进入了世外桃源。 而这时的宁夏,不仅能当得上“塞北江南”之称,还绝对是胜过江南之地。 就在我离开宁夏好多年以后,对那里的美好记忆还一直留在我的心中。直到1982年为止。 我只所以说“为止”,就是说从这个时候开始那被称为“绵延八百里的贺兰山造就了塞上江南的婉转多情”的印象在我的心目中荡然无存。 原来在1982年,已经在北大荒的一所中学担任教导主任的我,由于关心政治,自费订有红旗杂志。就在这年的某一期红旗杂志的调查报告中显示:有着“千里黄河富宁夏的”宁夏地区,在毛时代农民一个劳动日的代价是8分钱。 党中央这份刊物的报道,颠覆了我对宁夏的所有认识。只不过那已是若干年以后发生的事情,那时还在银川收容所吃白米饭、啃白面馒头的我是无法预料的。 当时的我,尽管对吃白米饭、白面馒头很感兴趣。但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来这里是找工作,因为我想挣钱。 至于我是否能这里找到工作,会经历何种过程,只能在下贴发表了。 附: *革命草也称北佬草。是绍兴人对一种割了一茬,很快又会长出新茬的一种半蔓状野生植物的称呼。取其有着革命者前赴后继杀不完的特征;北佬也是那时绍兴人对北伐军的称呼。2023.1.24
|